“其实……”祁天盯着桌子角一块木屑掉落的地方,伸手去无意识地抠,“好像也不全是这样。我说了这么多,但一点都没有把事情说明白的感觉。如果说明白了,我应该会觉得很空,觉得我毫无保留。”
但现在感觉就是一只杯子倒过来,大部分的水都掉了,可是杯壁上还是凝结着细小的水滴。那水滴才是核心的无法甩脱的部分。
“这两个校运会的冠军根本不代表什么,我很清楚,我知道我的成绩不如以前。而且如果不回到训练状态,成绩只会越来越糟。现在是六月,锦标赛在十二月,我只剩下不到半年的时间。我想请你帮我……看我究竟是否可以。”
祁天犹疑地抬起头,向徐捷望去。
徐捷拎起旁边的水壶来,把祁天和自己面前的杯子都斟满。
杯口很浅,壁上是青花图案。
“我问个问题,”徐捷说,“你家里的人,希望你将来做些什么?”
“我的家人很多,”祁天说,“你也是其中之一。不过老实说我猜不到你的想法。你是最难猜测的那个。”
“因为我们不算熟,”徐捷很平静地说,“你从小到大没和我见过几次面,只有最近才有多的接触。这很正常。”
祁天摇摇头。
“不是。是因为关于你,大家有所保留。我和爸妈说话的时候,他们也不会把事情全告诉我,但我可以猜,我可以反复套话,就像我最后套出来他们让我来这里是因为听信了一个和尚算命的话一样。但你的事不一样,爸爸,妈妈,还有你自己,每次我想再通过你们深入地去了解一点什么,你们都会沉默。大的事,小的事,都是这样。”
“每个人都有秘密。”
“我知道。每个人也都想在后窗举着望远镜看对面楼里发生的事情。”
祁天说的很快,以至于他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
很久没有这样了。
“对不起,当我没说,”他很抱歉地说,他只能选择抖落自己小时候一些可笑的事来缓解这种情绪,“我妈总说我没分寸。小时候我在家乱翻,连我爸妈的婚检报告都找出来了,他们把我骂了一顿。我不介意你也这么骂我,我脸皮很厚的,不会做出别人骂一句就跳楼的事。当然也许在江海,跳河更靠谱一些。”
徐捷笑了一下,“我儿子也喜欢这样翻。我能理解。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和你比赛前还能吃炸鸡一样,这证明你们还年轻,对世界上发生过的和正在发生的事情有兴趣。不像我和我的同龄人,对什么都见怪不怪了,这样生活会失去很多乐趣。”
他又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不是现在。回到最初的问题,刚刚岔打的太远了。你的家人希望你将来做什么?我指的是更亲密的家人,你的父母。”
“他们不喜欢我做运动员,我知道的。他们说这个职业没有保障,而且我读书没有糟糕到上不了一个还不错的大学的程度。他们喜欢一份踏踏实实,能干一辈子的工作,就是那种谁也抢不走的铁饭碗。”
“你希望将来做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祁天手撑着头,想了一会儿。
“你可以多说一些,讲你现在想到的就好。不用太多地斟酌。”
“像秦老师那样做个体育老师也不错,”祁天说,“运动会上计时,打发令枪,誊写成绩册。我还没拿过发令枪呢,我觉得里面冒出的白烟很酷。”
“或者,我去给锦标赛、冠军赛做裁判吧。我觉得这个工作挺轻松的,我只需要看看他们有没有抢跑,接力交接棒有没有出接力区。”
“如果运动员是一个长久的职业就好了,一直跑下去,从十岁跑到七十岁。世界大赛应该多设一些组别,青年组中年组老年组——为什么人可以一直像我妈妈一样做报表,像我爸爸一样教数学,但是人就是不能一直跑下去呢。是谁规定了这件事啊。”
祁天又费力地想了一会儿。
他觉得自己想不出别的选择。
服务员轻轻敲门,进来,上了最后一道甜品,杏仁豆腐。
徐捷不吃甜品,服务员直接推到了祁天那里。那是个看起来比祁天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脸上笑容很甜,像一颗刚成熟的草莓。
她对祁天笑了一下。“请慢用。”
祁天还没来得及也对她笑,她就端着他们吃完的盘子走出了房间。
她关门的声音很轻。
徐捷一直交叠着的手松开。他把椅子往后挪了一点,右腿搭上左腿,手放在膝盖上。
他说:“我没有问题了。”
祁天对未来的任何一个想象都没有离开短跑。
一个人只能过一生。
他所度过的每一秒,每一天,每一年,失去了就不会重来。
与其单纯地为了把现下的时间捱过去,循着他人的安排敷衍了事,日后懊悔,不如去做一些在当下就可以判定自己将来不会后悔的事情。很可能,这件事就是世界上专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
祁天一直是这样做的。但道理则是他后来才慢慢明白的。
第十九章
当天晚上,徐捷更新了读文网上的作者专栏。
他的专栏名叫“一个卖字的店”。
专栏的最新通告从新小说的宣传变成了“本店已打烊,闭关休息”。
有人在下面问:“老板,歇业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
“怎么突然闭关了啊。”
“不开新文了吗?”
也有不少人在讨论他刚刚完结的小说,甚至有人猜测他是不是现实生活中受到了什么刺激,小说的结局才突然转变成这样的风格。
深夜里考芙琳打来电话,怕吵醒祁天,徐捷躲到阳台上去接。
她说刚送儿子去上学,他快放暑假了,很想爸爸,不知道徐捷如今是否方便,要不要现在订机票。
他们并未向儿子透露两人分开的消息,只是说他们在异地工作。
徐捷看了看日历,说:“对不起,今年可能不行。我明年寒假一定回去。”
这是他现在生活里不多的讲英文的时刻。他有时觉得那些单词的发音虽说仍深居他身体的本能之中,但又隐隐地陌生起来。
她声音有点遗憾,“那好吧。”
“我的外甥来江海了,他要参加全国比赛,”怕她多想,他补充,“这个假期对他来说很关键,我要帮他做百米跑的训练。”
她的声音忽地抑制不住地有了激动的神采:“你又要去做教练了?”
“也不算是。不是学校聘请的那种,”他解释,“只是我外甥一个人的教练。”
她说:“总之这很好。”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考芙琳说:“你可能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他轻声重复:“等这一天?”
“你是属于跑道的,”她说,“等你回到跑道上,就意味着距离你回到我们身边不远了。我们的生活也会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
六月中旬已经过了各个省的青少年田径队招纳新人的时间。
全国青少年田径锦标赛有着严格的参赛标准。运动员最重要的来源就是各个省的青少年田径队。这一条路被堵住已成定局,他们只能从别的路径下手。
此外,为了拓展运动员的来源,鼓励正规军之外的新人参赛,还有一些运动员是通过其他的全国比赛刷积分获得资格的。具体而言,各个项目的参赛者中积分前三位的可以拥有锦标赛的参赛资格。这种精神在如今的奥运会、世锦赛中也有体现,比如科特迪瓦、巴布亚新几内亚等许多游泳项目并不发达的小国也有了向比赛输送游泳运动员的机会。他们很可能第一轮就被淘汰了,但这不妨碍机会存在本身的意义。
徐捷铺开一张白纸,用马克笔列了一个类似于树状图的东西。树干是锦标赛,树枝先分开两条,一条叫“分站赛刷积分”,一条叫“进入省队”。他在“刷积分”的枝条上打了个勾。
然后他在电脑上搜索今年的积分现有排名和剩余站次的比赛。他们已经耽误了半年,还剩下半年的时间可以利用。共有七站比赛可以打。徐捷计算了一下,还好省队运动员通常都对这类奖金不高又没什么含金量的比赛没什么兴趣,目前的积分榜上并没有实力特别强劲的包揽者。如果祁天其中五站都拿到冠军,即使另外两站不比也可以稳操胜券。但为了稳妥起见,最好还是每站都比一比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