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清楚了这句完整的话,秦九韶彻底僵在了原地,心里头那根弦一下子便扯断了,带着嘶嘶的疼。
他就那么直直地看着说话的人,却又不知道透过她在看谁。
怎么会这样?
樱桃有些惧怕他这样的眼神,声音也小了几分:“秦少爷,小姐她也不想的。”
往常温文尔雅的样子都不知去了哪里,过了好半晌,秦九韶便有几分失魂落魄地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仔细说清楚,她好端端地怎会进宫?”
从未见过这样的秦九韶,樱桃一时间有些慌张,好半天才缓下神来。
她先前一直跟在应迦月的身边,知道应迦月和秦九韶之间是有些感情的,换句话来说,这个世上最不希望她进宫的人或许就是秦少爷了。
思索了许久,樱桃便冒着杀头的危险将这件事情告诉了他:“二小姐同如今的陛下明明有先帝亲赐的婚事在身,却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和济阳郡王私会,被官家的人抓了个正着,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啊!胡姨娘没了法子,便一不做二不休求到了官家的面前,求他看在先师贾大人的份上放贾氏一条生路。”
樱桃说着说着,看见旁边有人经过,声音便又小了几分,低垂着头细声细气地说道:“可谁知道,二小姐她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丑事,官家竟然一点儿也不生气,只同胡姨娘说,这婚事还是作数,只要是贾大人膝下养的女孩儿便行了,这样还能堵住悠悠众口。小姐为了保全府中上下,便进宫去了……”
后面的话,秦九韶几乎没有怎么听进去,唯有“进宫”两个字格外清晰。
联想到应迦月之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一下子便全明白了。她怎么这么傻,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不同他商量一下。若不是身边的丫鬟告诉他,她还要瞒到几时?
只恨自己回京太晚,临安发生这许多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新帝是个念旧的人……果然念旧,这便将他的阿月念走了。
秦九韶面色如灰,浑身僵直,就好像是被迎面浇了一盆刺骨的冰水,将他原本燃起的希冀都统统浇灭了,那间曾经在脑海中设计好的园林,那些与她共度一生的美好画面,都随着这一刻变成了泡影,渐渐不成形了。
“哥哥。”
身侧忽然有稚嫩的童声唤他,秦九韶恍然转过身来,便看见了站在自己身侧的贾似道,眼眶通红的说:“我姐姐绝对不是自尽身亡的,她一定是被人害死了。”
贾似道即使心智再成熟,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骤然失去父亲和胞姐,心中难免痛苦。可府中的人无人在意贾似烟究竟是怎么死的,大家只关心日后如何巴结应迦月。此刻看到了秦九韶,就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
贾似道小声啜泣着,也顾不得秦九韶是不是在认真听自己说话,自顾自道:“我姐姐前些日子还同我说,她若是做了皇后,便让我做宰相,若是做了贵妃,便让我做大将军。虽说只是玩笑话,可她那么渴望嫁给官家,便断然不会有寻死之心啊。”
秦九韶俯下身来看向他,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眼泪。
良久,轻声道:“巧了,我也不信。”
他几乎能想象到应迦月以什么样的心情走进宫中的,定是委屈、不甘、难过,可她宁愿一个人去承担这一切,也不愿告诉自己她有多难。
贾似道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从他脸上看到其他多余的神情。
“哥哥的意思是?”
“贾似烟是被人害死的。”秦九韶几乎是断定了这一点,良久,他抬眸看向了贾似道的眼睛,像是往常在书房中那般问道,“若杀你姐姐的人权势通天,你我该当如何?”
“公道不是自在人心吗?”似乎觉得自己这句话没有半点底气,贾似道咬着下唇,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秦九韶道:“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
贾似道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秦九韶站了起来,淡声道:“哪怕那人只手遮天,不是他的,便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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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宫。
在场的几乎都是大宋说得上话的皇亲国戚、肱骨之臣,但此时此刻,众人却都面色凝重,因为这一日是不太平静的一日,任何一道旨意,都会影响整个大宋的进程,而有幸站在这里的人,都是历史的见证者。
史弥远重咳了一声,旁边议论的声音便小了下来。此时不同于平日上朝,人不多,杨太后便直接开口道:“今日召诸位前来,乃是要宣布大宋皇后的人选。”
话刚落音,立刻有人将谢道清搀扶着走进殿中,缓缓立在了杨太后的身侧。谢道清今日的穿着是杨太后特意选的,就连凤钗也是杨太后昔日曾经用过的,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和稚嫩,整个人看上去雍容华贵,颇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想必这就是今日要宣布的皇后人选了吧,众人心中顿时一片了然。
谢道清虽然表面上看上去端庄持重,可毕竟心里头还是有些不安的,只在面上浅浅笑着,却根本不敢去看一旁赵昀的脸色,只要想起那日在太后宫中发生的事情,她就浑身发抖。
这位新帝,绝对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好相处的。
“慢着。”赵昀忽然站了起来,一身绛纱袍迎风而起,“谢氏虽然端庄规矩,不过,朕要立的皇后,另有其人。”
这话一出来,底下顿时哗然一片,跟炸了锅似的吵闹无比。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会同时有两道旨意?”
“这究竟该听太后娘娘的,还是以陛下的旨意为准呢?不过陛下口中的另有其人又是何许人也?”
没等众人议论完,应迦月便在宫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不同于谢道清紧张中夹杂着一丝期待,她的眼睛里几乎连光都没有,就好像是过来吃顿饭似的简单随意。
你让我来,那我就来吧。
只是,她此时此刻在赵昀的授意下穿了一身绛色的礼服,盛妆翠冠,领子和袖子上都绣了红色云龙纹样,和天子身上所着的绛纱袍倒像是成双成对似的,格外和谐,反倒是一旁的谢道清显得格格不入了起来。
尤其应迦月皮肤白皙,又因为消瘦了几分,盛妆打扮之下,整个人看上去惊艳无比。冷漠的神色又为她平添了几分清冷的仙气,于是赵昀便多看了她好几眼,几乎有些陷进去了。
这样的细节自然逃不过底下那些毒辣的眼睛,不少人都纷纷交头接耳:“瞧官家那喜爱的样子,这可是祸国妖妃的征兆啊。”
谢道清看见应迦月进来的时候,先是没有反应过来,当看清楚她的脸之后,着实吃了一惊,下意识便要将头偏过去。可这一偏,便直接对上了杨太后不满的眼神,谢道清便又连忙站稳,装作平静的样子。
可是心里头却是五味杂陈。
官家看应迦月的时候,她也瞧见了。
他看她的眼神……那么深情缱绻,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只是,应迦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应迦月自然也看见了站在自己身边的谢道清,一直没有波澜的眼神这才突然动了几分,想要出声唤她,却又碍于这么多人在场,没有出声。
应迦月的表情看上去很是有些诧异,大脑快速搜索着自己已知的信息,良久,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将这个名字和记忆中的历史人物对上了号。
难怪觉得谢道清这个名字这么眼熟……
南宋末代太后谢道清啊!
大殿之中,两位昔日的闺中密友站在了人生的对立面上,尽管有一方不是自愿的,却也难免有几分尴尬,于是两人很有默契地选择了沉默不言。
当然,在这场皇帝与太后、新贵与旧派的交锋中,她们两人就算说什么,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皇帝,这是说的什么话?”杨太后轻轻笑了起来,声音温温柔柔的,却不怒自威,“谢氏端庄有福,宜正中宫。哀家已经相中了道清做大宋的皇后,莫非,皇帝连哀家的话也不听了吗?”
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朝政多被史弥远把控着,但朝中大臣对史弥远早就心生不满,不少人都暗自投靠到了赵昀的阵营,再加上赵昀年纪虽轻,处理政务却得心应手,朝中还是有不少大臣愿意支持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