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的神情却是认真笃定的。
九千胜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低声道:“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他不是会伤春悲秋的人,只是,最光阴太过纯粹,分明不是红尘之人。那少年自己也说过,他来苦境,是为修行,而自己或许真是他的一道尘劫罢。
最光阴静静看着他,那未名的情绪仿佛能将他感染,心口一阵空落——真是不好的感觉。将握着的手紧了紧,他凑近那月光下晕染得雪白的人影,薄唇碰上温柔的唇角。
酒香氤氲,想是那酒被热度蒸腾的过了头罢,或者是,眼前这人刚刚的醉意未退呢?
第五章 五、刀上论爱
月色融融撒了满江,上岸的人拧干湿透的衣裳,转身欲离开树林,却见暗处树影微动,紫眸微凛,握住雪璞扇的手指缓缓收紧。
暗处的人觉察了他的杀气,便大方的主动现身。
绮罗生看了他一眼,道:“去而复返,有何目的?”
那黑衣人正是暴雨心奴,闻言勾了一抹笑意道:“心奴当真想不到,你会跳船而走如此狼狈。”
绮罗生淡淡道:“占了别人的船,离开不过是理所当然罢了。”
暴雨心奴道:“哦?那你现在岂非无处可去,不如同心奴……”
“嗯?”绮罗生一眼扫去,暗紫的眸略带危险之意的眯起。
“同心奴回袄撒教,见一见吾之袄撒大神如何?”暴雨心奴走近几步,抬手欲触碰那张冰冷的面容。
绮罗生抬手一拦,道:“别逼吾出手。”
暴雨心奴收回手来,双目却不曾稍离的盯着他:“我只是想同你好好交流武道呐,想必吾之袄撒大神亦十分期待你的来到……”
“我有事在身,恕不奉陪。不能证道之前,你不必寻我了。”绮罗生打断了他的话,运起轻功,化影而去。
“牡丹香气,”暴雨心奴抬手在空中一握,似是触碰那无形的余香,随即手指抚上下唇,嘴角微微勾起:“我真是越来越期待了……”
第二日,九千胜同最光阴从画舫甫一回到府邸,便见一名下属立即迎了上来。
“九千胜大人,派出的人已传来回信,请大人过目。”
九千胜展开书信,长眉渐渐蹙起,片刻,道:“我知道了,让他们顾好灾民,我去拜访文熙先生后,即刻前往。”
那人领命去后,最光阴开口问道:“发生何事?”
“地震之祸真被绮罗生料中了,不过因为先派人前往通知准备,故而伤亡不大,所以你才会没有感应。”九千胜声音微沉:“不过如今那处许多房屋被毁,亦缺少粮食,且连日暴雨,恐怕还有后续灾祸,我这便去向文熙先生说明,暂离琅华宴,同时亦请他如约相助赈灾,你先收拾我们的东西,待我回来便即刻启程罢。”
“好,我等你。”最光阴点点头,进屋去了。
九千胜前往琅华宴寻得文熙载,将事情说明后,便回转住所,与最光阴启程往受灾之地而去。
两人抵达时已是次日清晨,灾祸最为严重的是一山边小镇,地震导致大多房屋都成了断壁残垣,而连日暴雨亦带来山畔的泥石流之害,唯一庆幸的便是当日居民大多被疏散,故而伤亡较少。只是房屋物件被毁,良田遭淹,镇中居民已是无家可归,缺衣少粮。
“九千胜大人,”见两人来到,有部下迎上来,行过一礼后道:“已按照大人的吩咐安抚众人,并且着手修复房屋。只是我们仓促间筹集的粮食已有些不够了……而今那边的道路被山石阻塞,绕路的话恐怕……”
“无妨,这件事上文熙先生已答应相助,以他之力从江南筹集赈灾,相信后援不久便至。”九千胜收起竹骨扇,道:“我们先帮此处的人修复房屋罢。”
“是。”
此时雨已稍霁,但地上积水处处,泥泞不堪。镇口一处清理出来的空地简单搭了粥棚,为那些粮食被毁的人分些粥食。此时粥棚外排队等候的人不少,分粥的人有些疲倦的抹了抹额上的汗,手上动作不稳,险些将热粥洒出烫到取粥的人。
最光阴身形一动,已至那人身旁,握住了那分粥的大勺,略略一偏头,道:“我来。”
那人虽是九千胜属下,但对于大人的这名好友亦是见过多次了,自是认得,虽然少年少言寡语,为人冷淡疏离了些,但相处久了便知道他能与九千胜相交莫逆,绝非毫无道理。
“嗯,看你似乎许久不曾好好休息了,身体不适便先去歇会,逞强无益。”
清冷温润的声音平平淡淡的响起,那人一看,说话的正是随后而来的九千胜,便道了谢,行礼退下了。
九千胜拿过最光阴手中的大勺,低笑道:“还是我来吧。”
最光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因为……”九千胜稍稍拖长了声音,笑道:“不在我面前时,你颜面神经失调太严重了……你还是去劈些木石造屋罢。”
“……”最光阴甩了甩手中的白绒尾,不搭理那调侃,转身离开了粥棚。
没走多远,耳边传来刀锋裂石之响,最光阴眼神微凛,往刀声传来的地方而去。
绕过一栋破败的房屋,只见一名白衣刀客掌中刀势回转间,干净利落的将眼前石块和木头切得平整均一,石末木屑染上他袖口,艳色的牡丹蒙了些许尘埃。
“绮罗生。”最光阴望向他手中的江山艳刀,色如白玉,金描牡丹的一口刀,那人用以劈木裂石,仿佛只当是普通柴刀一般。
绮罗生正将那些削好的木板和石板交给一旁连连道谢的镇上居民,闻言抬眼一看,见那银发少年正微垂着眼帘看着自己的刀,不由得一笑,走过去,道:“你们来了。”
“你知道我们要来?”
“是。”
绮罗生见他又不说话了,将艳刀化为雪璞扇,道:“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最光阴看了他一眼,道:“没想到你会用刀去劈木裂石。”
绮罗生唇角微扬:“我还差点用刀砍时间树。”
“啊?是吗?”最光阴呆了一下,然后问:“饮岁有说什么吗?”
绮罗生展开扇子掩住笑意:“哈,他咬牙切齿的叫我的名字,其实光使人很好,只是嘴上说的常常跟心里相反而已。”
最光阴点点头:“我知道。”
绮罗生稍敛了笑意仔细打量他,少年微微垂着眼帘,长睫如扇轻轻掩着琥珀色的眸子,睫尾稍稍翘起,给那双杏子般的眼又多添了一分秀致。这样一双眼,多一分便显得过于柔美,少一分却又流于粗糙,只有如此,方才恰到好处,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不过此时,绮罗生也更能清楚的感觉到,无论是现在的最光阴,还是以后的北狗,时间城对于他而言,都是一个相当于家的地方。北狗一开始所表现出的对时间城的倦厌,都是源于自身时间与记忆的不断碎裂,忘记了一切,只剩下囚禁与折磨,所以,才觉得时间的宰治是那样痛苦沉重。
绮罗生轻声道:“你想回去了吗?”
最光阴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微微偏了偏头:“没有。”
唉,这嘴硬的毛病是饮岁教的吗?
“共饮江湖的日子确实快意,过得久了却会觉得漂泊,但如果有人等着你回去,这种漂泊的感觉便会减少许多。”身为九千胜的时候,乃是异族贵胄,虽然繁事缠身,但亦有族人牵绊,待他忘却一切转生为绮罗生时,因受的是时间城特有转命术,故而只是化入虚无重新生长而已,无父无母,待义父去世后,便开始漂泊无定。
武道七修,奇花八部,各自生死聚散,纵然曾为恩为仇,为情为义而踏上水岸血雨里来去,但每当一切归于平静时,他仍是回到那一叶孤舟上,江海沉浮,静静漂泊。
因为,他早已忘却分别的渡头究竟在哪里。
最光阴看着他,道:“你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很难过。”
“是吗?”
“是。”
“那是因为过去,绮罗生一生漂泊,但如今已然靠岸了。”静静答了一句,绮罗生回身指了指那一堆巨石和木头,道:“这些就交给你了,我要去一寻九千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