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软玉娇香(6)

即便不在交战之时,也如同惊弓之鸟时时备战;噩梦等的都是小事,失手伤人、杀人的都不在小数。

说病不是病,可又切实叫人困扰。

难道孟珩也被这种怪病所扰?

孟娉婷在一片窒息的沉默中将众人带到医馆里,她在门口停下脚步,深吸了口气。

盛卿卿见状就知道孟娉婷虽然面上强作镇定,但心中其实也慌张得很,略一思索便伸出手去悄悄握了一下孟娉婷冰凉的手指。

孟娉婷像是被从梦里惊醒似的,手指一抖。

但她没转头看盛卿卿,而是缓慢地、紧紧地回握住了盛卿卿的手,过了一小会儿才放开,转而沉着地推开了大门。

一股药香扑鼻而来,伴随着的是隐隐约约孟六姑娘的啜泣声。

孟娉婷带着众人步入,循着哭声便到了内室,朝着房中身型高大的男人低头行礼,“娉婷见过大将军。”

盛卿卿入乡随俗,跟着其他几人一道行礼请安,正要直起腰来,却察觉一道说不出冰冷还是阴鸷的视线落在了她的头顶。

那感觉极难形容,像是一柄饮血利刃已经横在她的颈边一样,叫人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你带的不是孟府人?”男人问。

孟娉婷低声答道,“这是前几日刚来孟府的盛姑娘,她是祖母的外孙女,祖母点头让住在孟府里的。”

“姓盛,名什么?”

孟娉婷这回没立刻回答,她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孟珩见着不认识的人,问上一句也就罢了,怎么还连名带姓地追究?

孟珩自然不会再问第二遍,孟娉婷一愣神的功夫,房间里就静了下来,连孟六姑娘也不自觉地将抽泣声给捂在了嘴里,不敢作声。

“我是江陵盛家唯存的独女,闺名卿卿。”最后答话的是盛卿卿自己,她抬起脸来,像平日一样地朝着孟珩一笑,颊边露出一个叫人目眩神迷的酒窝,“外祖母说,若我见着大将军,按照辈分可以喊一声‘珩哥哥’。”

孟府自己人都只敢战战兢兢喊孟珩一声“大将军”,虽说辈分上孟珩确实是盛卿卿表哥,那也是不该这么喊的!

孟娉婷硬生生将到了喉咙口的倒抽冷气给咽了下去,她忐忑地用眼角余光扫过孟珩的身影,心转电念间上前一步挡在了盛卿卿身前,“大将军,小六只是崴了脚,劳您特地来看望了。”

孟娉婷是好心,只不过她的身影却是挡不住孟珩视线的。

孟珩仍旧盯着盛卿卿目不转睛,仿佛要用化为实质的目光将她这只蝴蝶钉在书页里封死关起来似的。

他一字一顿地将她的全名念了一遍,每个字都在齿间嚼得粉碎,“盛、卿、卿。”

盛卿卿眨眨眼,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和孟珩有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但还是展颜一笑,“在。”

孟珩的视线在她露出的两颗小虎牙上顿了顿。

——同梦里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样貌一致,声音一致,名字也一致,唯独这甜得好似糖罐里泡了许久再出生的性格不太像。

可就是她了。

孟珩脑中有个声音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找了十年的就是面前这个人了。

十年夙愿被证明并非黄粱一梦的这一刻,孟珩心中最先涌出的却并非是感激庆幸之情,而是克制了不知几年的愤怒与熊熊恨意,像是黑漆漆的火油般将他的理智染上一层肃杀暗色,被怒火点燃顷刻间烧得漫山遍野。

若是假的,就干脆留在梦里;若是真的,又为何到现在才肯纡尊降贵地出现!

第5章

孟珩第一次在梦里见到盛卿卿时,他才十五岁。

前一刻他还在尸山血海里挣扎着爬出一条路来,后一刻他眼前一黑就掉进了不知是真是假的梦境里。

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梦中,孟珩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待了多久,只觉得灵魂几乎要脱壳而出飞向天空。

他想自己大约是要死了。

然而啪塔啪塔的一阵脚步声逐渐靠近,由缓转急,接着两只嫩生生的小手落在他脸上,小心翼翼地擦了一下。

稚嫩的童声含着惊慌问他,“大哥哥,你怎么了?”

同那洁净柔软的肌肤接触的瞬间,孟珩油枯灯尽的身体又获得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力量。

但这力量太过渺小,连让孟珩睁开眼睛、动动手指都做不到,只叫他的精神稍稍清醒了一些。

他一言不发、气若游丝、半死不活的模样想必吓到了身旁的孩子,对方又晃了晃他的身体,听声音好似已经给吓哭了,“你、你别在我梦里死呀。”

孟珩:“……”他心想人之将死,大约总能进到些纯白无垢的幻觉当中,叫人死得舒心些。

从满是断臂残肢的战场来到这纯洁无知的孩童身旁,即便死亡也叫孟珩觉得轻松不少。

然而孟珩是认命了,他身旁的孩子却不肯叫他安安静静地离世。

孟珩听见她抽抽搭搭地起身跑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拿着湿湿凉凉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往他伤口上涂,又塞了个东西到他嘴里,带着鼻音说,“吃颗糖就不疼了!”

那确实是颗糖,孟珩舌尖一甜,麦芽糖险些顺着喉咙眼掉下去。

疼痛感已经脱离了身体,但孟珩闭着眼感觉了会儿,就知道身旁小姑娘大概是想替他包扎伤口。

那可是差点将他身体劈成两半的刀伤。

“话本里明明说,用嚼烂的草药敷了伤口就不会流血了……”小姑娘在孟珩身旁忙活了半天,大约是始终不见效,终于揪着孟珩的袖子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大哥哥醒醒,我不要你死!”

孟珩被哭得头都疼起来了——明明这会儿他连自己的伤口都察觉不到。

他闭着眼睛躺了许久,想着全军覆没,只剩他一个人因前辈以命相护还活着,敌军很快便要打扫战场,他恐怕离被发现、格杀也不远,何必醒来呢?

不如和同营的战士们一同归西。

小姑娘哭了只一小会,很快又爬了起来跑远。

孟珩想她大约终于是放弃自己了,便半是安详半是放弃地任自己的神志越飘越远。

随即,小姑娘又扑回了他身边,这回离孟珩近了许多,几乎就在他面前。

“喝了我的血,大哥哥应该就会好起来了……”她嘟嘟囔囔地说。

孟珩的神智几乎是瞬间就被拉回了身体里,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意志支撑着他睁开了眼睛。

粉雕玉琢、身上沾了不少鲜血的小姑娘正瞪大眼睛看着他,一手持刀对着自己的手腕,一看就知道她想做什么。

“你是不是想死?”孟珩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跟从地狱里爬出来怨鬼似的,阴森森吓人得很。

果然,小姑娘正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夺眶而出,“明明是大哥哥你……”

孟珩不跟小丫头计较,皱着眉把她手里来路不明的刀夺走,顺手揣在了自己身上,不耐烦道,“不准哭。”

小姑娘果然很听话地安静了下来。

孟珩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该怎么逃过敌军侦查、将战报带回军中,等他心中有了计划抬起头来时,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姑娘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委屈地肩膀一耸一耸,双手还捂着自己的嘴。

饶是孟珩心如铁石,这会儿也觉得自己有点不是东西。

他半跪起身,将手掌心在身上蹭了蹭擦掉血迹,才迟疑地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发丝,“哭什么,你这不是救活了我吗?”

小姑娘仍旧捂着嘴,红通通水灵灵的双眼望着他,似一面从未落过尘埃的明镜,孟珩在里头看见了自己满是血污的面孔。

若是大庆国破,和她一般般年纪的孩子们都不会再有这样的双眼了。

孟珩垂下脸去,用额头和小姑娘的额头轻轻碰了一下。

“战乱会结束的。”他斩钉截铁、破釜沉舟地说罢,带着满身皮肉外翻的伤口站了起来。

他必须回到战场上去。

*

从那日开始,孟珩便时不时能在梦里见到一日日随时间长大的小姑娘,此后再凶险的征战绝境中,他都再没动过死的念头。

他若真死了,小姑娘嘴一瘪就能在梦里水漫金山。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孟珩发觉这并非是他的梦,而属于另一个孟珩。

小姑娘长大成人、赴往汴京、所嫁非人、香消玉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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