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瓯春(46)

清圆说好,也明白正伦特意告诉她的用意。坐上车后抱弦轻声道:“这位小侯爷也算有心,从横塘追到幽州来,千里迢迢的……”

清圆笑了笑,“要是人来了,正好谢谢人家,那份名册帮上了大忙。”

要说大忙,其实也不算,但确实给她指了条明路。这世上事,都是机缘巧合凑成的,如果没有那个名册,也许老爷现在仍旧坐困愁城。她呢,说不定被人当成开门的钥匙,随意找个看守谢家的押班效用,就孝敬出去了。

横竖将来怎么样,眼下谁也说不上来。清圆没去想那么多,马车笃笃到了指挥使府前,守门的人见了她好几次,又因谢纾官复原职,愈发对她恭敬。

“夫人吩咐过,四姑娘来了不必通传,可直接入内。”效用一挥手,里面的门房便迎了出来,殷勤地将人往长廊那头引。

这是第三回来,这条路走出了熟稔的感觉。偌大的府邸中规中矩,唯独草木伺候得尤其好,盛夏时节应当还会更丰茂些,木作的廊子在葱绿的世界里穿过,有一瞬,仿佛要走到世外桃源去一般。

廊子的尽头,芳纯恰好戴着幕篱过来,边走边道:“今天热不热?我让人另预备了一辆车,往车上装了个冰鉴。”拿手比划一下,“这么大个儿,装上吃的喝的,中晌不用吃庙里的饭食,我们自己预备。”

清圆哦了声,对她的做法很觉得惊讶。以前从没听过有人出一趟门,还特意拿车装一台冰鉴的,这位都使夫人的周全,已经到了让她说不出话来的地步。

芳纯笑了笑,“这是只有我这种不善交际又贪图享受的人,才想得出来的法子。庙里人多,说不定就遇上这位夫人那位夫人,见了面打个招呼便罢了,万一开了素桌,岂不要和她们一张桌上吃饭?我不爱和不熟络的人共餐,还是咱们两个人,清清静静的好。上次殿帅和都使赴了你家的宴,这回也让你尝尝我家的饭。我们府上厨子不赖,南北菜色一应都会,往后你想吃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清圆只当她开玩笑,芳纯不是那种小心翼翼会使心眼子的人,她很有云中人直爽的格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甚至将要出门了,又带她绕个弯子上了纳凉的画楼,远远指着东边的院落说:“你看,那就是殿帅的院子。按理说我和沈澈成亲后,应当搬出去自立门户的,可你也知道,沈家早年历经磨难,沈澈很是舍不得殿帅,因此分家不分府,还在老宅子里同住。”说罢对清圆一笑,“不过等将来大嫂子进了门,还要问大嫂子的意思。横竖都不碍的,至亲无尽的骨肉,没什么不好商量的。倘或以后分府,我们就在边上盖屋子,离得近些,方便走动。”

清圆捧场地笑着,“果真大家子有大家子的热闹,小家子也有小家子的相惜。人少了,便要相依为命,这样的情多珍贵!”

芳纯眨着眼,“可不。你今儿来,不问殿帅在不在?”

清圆原本倒是想问的,她先一提,这话顿时咽了回去,摸摸小荷包道:“我父亲这回有惊无险度过难关,多亏了殿帅斡旋,家祖母是说过,等殿帅得闲,还要酬谢殿帅。只是那都是我哥哥们该主持的事,我就不过问了……”说完又笑,“今日殿帅应当不休沐吧?”

年轻的女孩子,虽然已经极稳妥了,但某些细微的地方还是有些稚气。芳纯饶有兴致地观察她的神情,她说完那段话,最后轻飘飘的一瞥,看上去真是可爱得紧。

芳纯嗤地一笑,“我算算,下回休沐可早着呢,少说还得半个月吧。”

清圆早知道那面玉佩是还不成的,倒也不着急。

两个人相携出了府门,果然门外有驾马车停着。芳纯带她过去看,车门一打开,便是方方正正一座青铜冰鉴,正面铸造的虎头大张着嘴,獠牙毕露,清圆一眼认出来,“这冰鉴有年头了,前朝的老物件。”

芳纯又和清圆挤上同辆马车,一路上打听打听清圆的处境,顺道也介绍一番自家的情况:“外人提起沈家兄弟总存着几分忌惮,其实沈家起根儿是做学问的,老太爷很会取名字,殿帅和都使的小字,你听说过么?”

清圆摇了摇头,窗外天光透过一层银红的软烟罗,在她颊畔洒下柔旖的光。

“沈润的小字叫守雅,沈澈的小字叫澄冰。”芳纯提起和丈夫的初识,眼里微有赧然之色,“当初他来我父亲麾下报到,我看见他的名帖,一眼就喜欢上了他的名字。那时他不认得我,我认得他,还是我想方设法先结交的他。后来殿帅入了枢密使门下,他也跟着回了上京,里头总有三年光景音讯全无。三年后再见他,他赶了十车聘礼来,就把我娶回家了。”

清圆听着他们的旧事,简单直接,却也深情热血,原先离她很遥远的人,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守雅,澄冰,果然都是温润清澈的名字。沈知白出事的那年,他们兄弟不过十四五岁,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一下从天上掉到地心里,十年来的艰辛渗透进命运的纹理,已经无从考证了。

清圆轻轻叹了口气,“好在苦尽甘来,昨儿家里还在说呢,这么年轻就官居从二品,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芳纯道:“一则是立储案里老太爷受了牵连,结果绕了个大圈子,还是他保的人克承了大统;二则,圣人登基后懿王生事,乱军都攻到拱辰门上了,是他们兄弟死守住的。圣人念及他们军功,又感念老太爷的恩情,少不得大力提拔他们兄弟。”

简短的几句话,足以描绘出沈家成败的经过了。女人的闺中生活大多琐碎,男人的仕途一路波澜壮阔,清圆嗟叹:“时势造英雄啊。”

芳纯失笑,“如今英雄造完了,剩下的就剩享福了。”说着挨过来一些,“四妹妹,你们家给你说亲事没有?”

清圆笑着摇头,“我上头三个姐姐,一个都没出阁呢,哪里轮着我。”

“这又不是分家业,还要论资排辈么!”

清圆不愿意同她谈论这些,囫囵敷衍过去,便扭头看窗外。护国寺是全幽州最大的寺庙,据说早年皇后也上这里来拜过佛,因此这寺庙一直香火鼎盛。远远听见梵声阵阵了,空气里也徘徊了檀香的味道,她越性儿打起纱帘,山林间露出了杏黄的庙墙,清圆有些雀跃,“就是那里吧?”

芳纯说正是,催促赶车的快些。今天不年不节的,山门外的马车也停了不少。车门打开了,各自的丫头上来接应,替她们戴了幕篱,清圆给芳纯正了正帽檐,这才相携往正殿去。

护国寺的台阶共一百零八级,登顶后迈上一个巨大开阔的平台,平台中间摆着一只丈余高的铁香炉,绕过香炉,就是护国寺的正殿。

清圆随芳纯进去,恭恭敬敬给菩萨磕头上香,芳纯平时是个大而化之的脾气,进了寺庙却处处小心。脸上带着肃穆的神情,深深顿首下去,前额结实抵在蒲团上。起身从殿里退出来后问清圆,“你求了什么?”

清圆说:“阖家平安。”但对于阖家的解读却并不包括谢家人,是远在横塘的陈家祖父母。春台递了成把的香过来,她低头撕开上面的封条,一面问,“姐姐呢,你求了什么?”

芳纯红着脸说:“自然也是阖家平安。还有一桩,我也求子,我和都使成亲两年了,一直没有动静,我心里有些急了。”

这是不避讳她,才愿意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清圆是没有出嫁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恰好看见殿门前有解签的,便道:“姐姐请人算一卦吧。”

芳纯是急性子,想做什么恨不得即刻飞身过去,手里成把的香没有点燃,也来不及各处敬了,一股脑儿塞进了清圆手里。指指那个燃着一排蜡烛,供客人点香的灯亭,又指指白石座上的铁香炉,“点了全放进去就是了,让各路神佛自己分去吧。”

清圆捧着芳纯递过来的香,看着她和侍女又折回去,半路上遇见了熟面孔,停下来互相颔首问好。

抱弦道:“都使夫人脾气真爽利。”

春台接了清圆手里的香,又分一半给抱弦,吐舌道:“让各路神仙自己分,亏她倒敢说。”

抱弦携春台往灯亭子去,灯亭离大香炉不过四五丈距离,因明火太多,抱弦请姑娘在香炉旁等一等,她们点完了拿回来,没的姑娘不留神,燎了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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