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敏幸灾乐祸,问姜询谢渊:“你们师父坐牢了,你们难过不?”
他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蒋敏自讨无趣,抓了一把瓜子壳丢在了离得近的谢渊身上,骂道:“都是些闷葫芦!”
入冬之后,杨能去了趟临省,带着一个两个多月的男婴。
那是他在公园里抱走的。那孩子是奶奶抱出去散步的,奶奶和其它老太太跳了会儿舞,回来之后婴儿车里的孩子就不见了。一个家庭,好几个人的人生,就此改变。
杨能从来不会把偷来的孩子抱回蓝林巷,他有提前约好了的买家,按买家的要求去偷的孩子,然后得手之后直接送去。当年带回了谢渊砸手里了,他后来长了记性。
这一单他挣了十万,然后他玩牌输了七万,蒋敏打麻将输了三万,前后不过一个多月。
夫妻俩输钱了,就有人倒霉。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阿怪和小野,即使同样是没有依靠的孩子,同样生活在蓝林巷,健全的孩子和残缺的孩子所面临的,都不一样。
这个冬天,阿怪的腿生了很严重的冻疮,长期跪地的膝盖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阿怪不喊疼,如果不去小野不小心碰到了,他疼得面部扭曲,大概谁都不会知道。
“前两年也没有那么严重啊,”姜询看到之后倒吸了一口凉气,“要擦药。”
“没药,他们也不会给我买药,”阿怪语气平淡,“没关系,以前也这样过,春天来了就好了。”
“那你明天不跪了行不行?”姜询问。
“不跪,钱就会少,钱少,晚上的时候就吃不饱。疼的话,忍忍就过去了。我怕挨饿。”阿怪说。
姜询和谢渊谁也不敢劝阿怪明天不去跪着,因为他们都太害怕挨饿了。在这个房子里,挨饿永远都会伴随着黑暗与寒冷。
谢渊盯了一会儿阿怪的脚,去床下的箱子里找到了一件针织衣,那是他来到柳城时穿的衣服。
谢渊把衣服裹在阿怪的膝盖上,嘱咐说:“这样的话应该会好些。”
阿怪点头,用宽松的裤腿遮了过去。
谢渊和姜询已经不仅仅是在公交车上偷钱包了,杨能担心有人看到他们脸熟,从两年前被人抓了现行打得很严重之后,就开始让他们游荡在柳城各个人满为患的地方。
两年前,谢渊用铁丝勾住了一个年轻女人的钱包,往回勾的时候套住了衣服的线,被抓了个正着。
那个面容精致的女人反手便是一记耳光,把当时不过九岁的谢渊扇到了商场的台阶下。
谢渊一直记得她说了什么。她说:“有妈生没妈养的小瘪三!”
那个女人不解气一般,用细高跟踹了他好几脚。
那时候谢渊仿佛看到了蒋敏,那是一样的细高跟。踩在身上像针扎一样。
姜询拉起谢渊就是跑,跑了很久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人追。
那时候,那个孩子想,原来有时候人活着并不是以人的样子来活着。那些泥潭里的人,活得如同蝼蚁。
而杨能的算盘打得响,他会榨干这些孩子身上的每一滴血
下雪了,谢渊和姜询站在天桥上看着雪花落入车流里。
“姜询,重安下雪吗?”谢渊问。
“重安的雪也很大,”姜询说,“我和姜南喜欢打雪仗,姜韵喜欢堆雪人,她堆一个,我和姜南就偷偷给她打倒,然后她会追着我们打。”
谢渊努力回想了一下,说:“我不记得帝都下不下雪了,好像下,好像不下。”
姜询问:“你还相信你的爸爸爷爷会找到你吗?”
“会的吧,”谢渊说,“只是,他们怎么还没有找不到啊……”
时光一点点地流逝,消磨他一天一天的期待和等候,怎么他们还没有找到他呢?
谢渊怕自己动摇,又怕自己不肯动摇却怎么也等不到结果。一九九七年的那个夏天,妈妈把他带到了离家太远的柳城,然后把他扔在了这个陌生又寒冷的城市。
关于家,他只记得那儿是温暖的。
不过他更心疼姜询,关于家的记忆,姜询恐怕只剩那些年和哥哥姐姐一起堆过的雪人了。
二零零零年的新年,蒋敏打麻将赢了不少钱,心情大好之后给四个孩子一人买了一件衣服,是地摊上最廉价的衣服,却是他们收不到的为数不多的礼物。
蒋敏给谢渊和姜询买了糖,她更偏爱这两个健康的孩子一些,虽然这所谓偏爱也来得没有意义。
“不许给阿怪和小野吃哦,两个乞丐哪儿会吃什么糖,”蒋敏说,“还是你们两个可爱,我可是拿你们当亲儿子的!”
谢渊最先点了点头。
姜询也跟着点头。
晚上回到房间的时候,谢渊和姜询把所有的糖都放到床上,三个大一点的男孩子一起说:“新年快乐。”
小野难得的不笑了,很艰难地开了口:“新年,快乐。”
声音很小,口齿不清,但是在这个夜里还是让他们听见了。
第5章
小野是第一个来到蓝林巷的孩子。
她并不是出生就带着残疾的孩子,相反,她曾经很健康,曾经有过父母的疼爱。两岁的时候,一场高烧连续烧了好几天,烧退了之后便成了脑瘫,辗转各个医院都治不了之后,消磨了父母的爱和仅剩的责任心。
那个出生农村没有上过一天学的母亲不敢违背丈夫的心思,在经人介绍以后把自己的女儿卖给了蒋敏。她拿着为数不多的钱回了家,生怕蒋敏反悔不要这个脑瘫孩子。
也许在很多年后的夜里,她想起了这个女儿时,会那么有一声叹息吧。
阿怪曾经没有朋友,在谢渊和姜询没有出现之前,小野是他唯一的伙伴。
二零零一年,柳城的春天来得比往年迟,三月份的时候积雪还是很厚,一直到四月初的时候,这个老城才渐渐退了白色。
五月份的时候,大雨倾盆地下,一连下了好几天之后。
老城的城市排水功能并不好,蓝林巷地势低,雨水积了好几天,淹没到了小腿的位置。一个星期下来,姜询他们的床铺就没有干过。
大雨的来临让很多人不再出行,谢渊和姜询一连几天一无所获,晚餐被一减再减,两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每天晚上饿得无法入睡。
雨期凶猛,柳城火车站的轨道被一场山体滑坡隔断,所有的列车都没有办法通行,整个火车站贴出告示暂时停运。
火车站里没有什么人,阿怪和小野一无所获。杨能很生气这雨季让他几个方面都没有收入,但是他仍然没有让阿怪和小野去其它地方乞讨。所有的城市的乞讨人群里都有种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地区之分。柳城火车站才是杨能的地界。
四个孩子难得的在白日里相聚,一起蜷缩在潮湿的床铺上,外面的屋子里传来了一群女人打麻将的声音。
阿怪和姜询在看数学书。谢渊之前买了小本子和铅笔,他一笔一划地把题目和答案一起抄了下来,给姜询和阿怪讲,格外的耐心。
一旁的小野盯着看,她突然拉住了阿怪的手。
阿怪没有抬头,目光仍在数学书上,隔了很久伸出手去指书上的问题时才发现手上的血迹。猛然抬头,看到了流鼻血的小野。
阿怪手忙脚乱。谢渊先反应过来,用破衣服给小野擦鼻血,可是怎么也擦不完,越擦越流得多。
“她好烫啊!”姜询摸了摸小野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小野依旧是那副傻笑着的表情,脸上和身上都挂着血迹显得十分滑稽。她的双脚跟不受控制一般不停地在抖动,脸蛋红红的。
“好像是生病了,”谢渊说。
阿怪心急如焚:“怎么办啊?小野从来没有这样过,她以前都不生病的。”
这天晚上,三个男孩子都不敢入睡,一起坐在黑暗里看着小野。
小野睡得早,天还没有黑就睡了下去。阿怪把所有的被子都给她盖上了,替她掖好了被角。
到了半夜的时候,阿怪再一次摸了摸小野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他一瞬间差点哭了出来,他只能回头看着向来沉稳些的谢渊:“怎么办,太烫了!”
谢渊再沉稳也不过是个孩子,他赶紧过去摇小野,想要把她叫醒,却发现叫了半天,小野都没有醒过来的痕迹。
时间又过了一会儿,小野慢慢开始抽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