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疼了,太疼了,他浑身每一寸筋骨似乎都有电流流过,震得他六根发麻,喉中一片腥甜。
雨并没有停,风更是不止,雷光过后,他看到一片暗色顺着石柱散开,他踉跄几步在这梦境亦或环境之中站起身来,虽然知道这一切皆是水月镜花,他人依旧在那华衣镇客栈之中打坐冥想,无人伤他,更无人会在这凄风苦雨中流干鲜血们、自等死期,可是海云帆还是忍不住,他跌跌撞撞朝那影子跑去,明明就在他眼前,可是他却怎么走都走不到。
滑倒跌落在地,他只觉得头脑中一片黑暗混沌,身体里撕扯他经脉的剧痛仍然不止,他想喊,想说,张嘴却什么也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里除了他之外谁都没有。
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能救得了石柱下面那个人。
谁也不行。
合上眼,海云帆冷笑一声,全然吞下口中的腥甜苦涩。
他听见水声,似是浪花卷着白沫拍打岩石,睁开眼睛,海云帆发现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海,他脚下踩着软白细沙,如同踩着云彩一样。
他看到东篱州,海上明月,岸边种着连绵百里的菩提树,树影被月光分成细细碎碎的绿意,而那影子里有一张桌子。
桌子上摆着一个青瓷茶盏,茶盏放在褐木托盘里,他握着碗,不觉得烫,也没有热气,只有一股淡淡的异香。
海云帆知道,应该就是终点了。
万法不动仙心共八层,为这世间生老病死行、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八苦,每层皆是这众生无法放下无法割舍之虚幻,若能放下,则可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之相,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狂心顿歇,歇即菩提。
握着那一杯清茶,他听见他头上叶海翻涌,窸窣之声中,有个声音,如同跨过这天地玄黄,从一切都是混沌洪荒中缓缓和他道,“汝可愿为吾所渡?”
海云帆一愣仰头看向这天,头上仍是湛蓝一片,脚下仍是柔软细白,他走,却不见海浪,也不见渔船,更无处寻那船坞纤绳。
菩提超脱世间三界,连接阴阳,跨越生死。海便是天,天也是海,昔日周天灵气化为世间三圣,同时也化三位贤者,鸿钧老祖、陆压道人和混鲲祖师。这最后一贤入天则为鹏,入海则为鲲,掌世间一切玄清气,乃分这天海之别。
见他不答,那声音又大了些,仍是轻缓而问,“若是明白了,放下了,便饮了这杯茶,尝过这世间酸甜苦辣,历过大喜大悲,汝便大彻大悟了。”
“弟子想问,这大彻大悟,可有代价?”他握紧手中茶盏,接连后退数步走到那岸边,下面是漆黑幽深的天,他脚下踩的则是翻滚涌动的云。
“无非太上忘情,断尘世所亲、所养、所爱罢了。”
海云帆走到菩提树下的木桌边,把茶杯放回去,跪在树下,深深一拜,长久不起。
“弟子,不愿。”
菩提树枝桠摇晃,好像这寂静清冷的九重天上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树欲静,可是海云帆的心却再也静不了了。他合上眼,黑暗里有个人,揽过他的肩膀,陪他走过无人的彩衣街,他们一起看了东篱的海天相接,最后那个人影伸出手,和他碰了碰拳头。
那我们一言为定?
他呼出一口气,既然说了一言为定,那就必须一诺千金。
他还有很多想问王陆的,关于他,关于他那位故人,也关于他自己。
离于爱者,或许真的可省了这世间八苦折磨,哪怕早一天让他修成这万法不懂仙心第八重,也许他都能过了,只可惜,他晚了一日。
他遇见了王陆。
偏偏就差这么一日。
“弟子,不愿。”
哪怕没有所亲所养之人,海云帆都想试一试,他能不能在这世上找到一个他所爱之人。
菩提叶摇晃的声音又大了,风撕扯着他脚下云海,他挣扎着爬起来朝着云海边缘跑去。
“痴儿啊,痴儿啊。”
再往前一步就是九重天下,万劫不复,海云帆犹豫着,风却不停追逐他的脚步,将他逼到绝境。
跳,还是死?
他看着星海之下的红尘,看着仿佛天倒影一般的海,迟迟做不了决定。
有个声音响起来。轻却坚定,就在这红尘里,穿过狂风,无雷霆万钧之力却有割裂苍穹之意。
那个声音说下来吧,小海。
下来吧,我接着你。
海云帆睁开眼。
眼前仍是客栈那间宅小房间,他入定时点的烛火未灭,煮的一壶清茶却已经凉透起沫。
按着自己的双膝想要站起,他突然觉得胸口滞闷,剧烈咳了一阵,眼前黑白交替、烛火明明暗暗,直到他扶着这桌边的椅子调息修为强行按下才觉得恢复了半分澄明。
抹掉了唇边血色,他握着那桌上茶杯,竟然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继续修炼,还是荒废这不动道心?
是离于爱者,还是放手一搏?
海云帆不知道。
或许以前的海云帆知道,但是他忘了,此刻没有所亲,更无所养,又何谈能爱?
门口有个黑影朝他房门走来,他动了动自己腕上软剑,在那黑影站定之前骤然打开自己房门。
门外的地轮真君提着手中糕点,满脸无辜,“怎么,知道为师要来,特意欢迎我?”
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鬓边一缕散发,海云帆让出这门口一条路,又关上了他这房间的木门。
地轮真君平时话不多,可是为人和蔼,做事亲力亲为,从不强求,算是五绝之中难得一见的掌门。
他这师父靠着这烛火照明打开了自己带来的油纸包,海云帆看见这灯下闪着亮光的糖葫芦,浑圆饱满,闻起来甘甜生津。
“怎么面色这么不好?练功走火入魔了?”
海云帆为他倒茶的手一顿,下意识去藏衣袖染上的一点鲜红时又听他师父悠悠道,“不用藏了,藏不住的。”
放下茶壶,海云帆低头跪在地轮真君面前,不开口,只请罚。这位比其他掌门年轻几百岁的真君叹了口气,拍拍手上粘稠糖渍问他,“关于万法不动仙心?”
“弟子…”海云帆垂眼,觉得羞愧难当甚至连头都抬不起来,万法仙门救他、医他、甚至为他重塑灵脉,如今五绝大会开,到了他为本门本派做点什么的时候,他却为了一个只认识了一天的人放弃这唯一一条可赢之路,“弟子这最后一重不动仙心,怕是过不了了…请师父责罚。”
“最后一重?你练到第八重了?”
海云帆点头。地轮真君把糖葫芦推到他面前,“起来吧,坐。你知道,你大师兄,如今练到第几重吗?”
“不知。”
“还在第四重徘徊。那你知道这本心法自创以来一共有几个人修成过吗?”
“弟子不知。”
“无人。我兄长当年在我万法仙门大劫之前练到了第八重,可是和你一样,再也过不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海云帆摇头,又见他师父似是陷入了回忆,对着那灯火笑道,“因为他有一个女儿,生得窈窕又好看,就是做人冷了些,他放心不下,总觉得她这辈子找不到个好夫婿。”
海云帆没忍住,咬着糖葫芦笑出了声。地轮真君点点头,指一指这桌上的点心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买这个给你们吗?”
“不知。”
“因为小孩子,总会有不开心的时候,我们这群为老不尊的,除了让你们开心一下,好像什么也帮不了你们了。”
“师父…”
“你说,我兄长都过不去,放不下的东西,你又能放下吗?”
“弟子…弟子可选,但是不愿。”
“当初我让你大师兄教你这心法,是因为你前尘往事皆不复记,无所牵挂,所以最适合修这不动仙心…谁能想到啊,看来你这道缘分,终究是断不了。”
“哪道缘分?”
“天机不可泄露。”
“那师父,如今,该如何?”
“再等等,你若真是决定了不过这最后一关,那我就只能帮你废了它,不过,这门心法能做万法克星自是有其利弊所在,你修的境界越高,要想废掉就越苦、越疼…所以啊,好好想想,不急于一时。”
点了点头,小口小口就着微凉的茶吃完了点心,海云帆看着地轮真君又把那个油纸包包好,这才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