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崨不作声。旁人看上去的过错,他却不这么想。母皇也是这样长起来的,她成了皇上,便一切都不是错了。他也要走这条路。
顾夕抬目看远天,赵熙那关切的双眸,又映在他脑子里。他虽重活一世,却忘不掉刻骨的爱意。这半年,他想她,却不能亲近,无非是为着让她有个安稳的后宫,安定的朝局。他已然武功尽失,前尘尽忘,却享有她的宠溺。他总想起卧牛堡他醒来时,那双关切的眼睛,含着血丝儿,含着泪滴,却有最欣喜的笑意。
顾夕长长叹息。帝王之家,何其不易。当初自己何其任性,救活陛下,为何还要留嗣呢?这一丝血脉相连,让顾夕束住自己的手脚。顾夕苦涩抬手,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脑袋。两人从未如此亲近,都是一震。
赵崨笼在顾夕的气息里,又温和又清新。他死死抿着唇,保持一线清明。
顾夕最后拍了拍儿子的小脸,“无论嫡庶,都是陛下的亲子。中宫大人亦会善待你。你……好自为之吧。”
“……嗯。”
顾夕怅然转身离去。身后,他的儿子,渐行渐远,他也将他的爱,拉离自己,为了赵熙,为了她更好,所以,他必须离去。
赵崨看着顾夕的背影。那个光华如月的男子,真可惜了,忘了前世又没了宗山这棵大树的支撑,无权无势,关在后宫哄母后开心还能得用些。若是他一早就知道顾夕是这样温和的性子,便该利用他替自己在母后面前固宠。他确实犯了严重的失误。
可是现在,他对顾夕又有了其他的用处。顾夕私自离宫那一天,定是宫中最乱的时刻,他要在那一刻出手,断了母后再怀嗣的可能。
“母亲,不是儿臣忏逆,儿臣自认长大后可以成为好皇帝,所以您别再给儿臣添弟弟妹妹了。皇家多子,实不是幸事。”
赵崨在冷风里,发着抖,泪水哗哗地淌个不停。
第73章 清溪(六)
宫中藏书阁。
顾夕已经埋头在这里好几天了。
赵熙得报这情况,沉吟了下。顾夕可以活动的天地很有限, 只在外后宫自己的院子里还有太后宫中。真如太后说的, 别憋坏了他。于是赵熙派了些侍者,伺候好顾夕, 别冻着饿着累着。剩下的随顾夕高兴。
阁中书目繁杂,顾夕投身入书的海洋,无人知道他都翻看了哪个架子上的哪类书籍。
这已经是第三日了。顾夕坐在书阁临窗的桌前,手里翻着一本宗山的典籍。
顾夕凝眉细看, 体内气息流转,他微微闭目,体味着。
……
五日后, 夜。
宫城一隅,幽静深巷。
顾夕在寒风里,负手独站高墙下。与宫外街市的一墙之隔的外面,人声车马声白日里隐隐可闻,现在夜深了, 外面一片寂静。
顾夕抬目打量了一下高墙,高约两丈, 是这座宫城最外围的屏障,又高又厚, 顶上有琉璃瓦, 尖尖的瓦纹在月光下闪着锐利的光。
出神地看了一会儿, 夜风也更紧了, 满园都是沙沙的风吹叶林的声音。顾夕再不犹豫, 撩长襟,后退几步,猛提了口气儿,足尖轻点墙面,凭空而起。宽展宫衣在寒风中飘飘然腾起,仿佛大鹏振翅,几步起掠,悄无声息。
顾夕落地时,像一片羽毛。墙外就是街上,夜里空无一人。顾夕站在原地打量了一下周遭,并不认得路。他抬手甩了甩。方才翻墙时,到底生疏,被墙头瓦片划破了手背。鲜滴滴答答的,顾夕用宽展袍袖掩住,选了个方向而去。
长街寂静,偶有几个夜归的人,行色匆匆。一个行路人正埋头赶路,侧里忽有一人拦住他,“请问,赤苏大夫的医馆怎么走?”声音清朗和煦,仿佛春风拂面。
那人被拦下,也生不起气,只当是求医的人心急,便不假思索地伸手向东南方一指,“赤大夫镇日得进宫给贵人们请脉,医馆离宫城且近,那边一条街上就是。”
“谢谢。”问路的人拱手为礼。
行人抬目这才看见那一双手,腕骨优雅,指节修长。他吃惊地再抬头,这才看清,面前站的人,穿着淡色长裘,墨黑乌发,一只莹润玉冠压住,让人惊艳得合不拢嘴的面孔上一双眸子又清又干净。
“客官……”那人结巴了一下,面前这年轻人明显不似本地人,虽也是南华服饰,但宽袍展袖,装束颜色也素净,细看却是有繁复刺绣,纹路与衣服是同色的,在月光下微微闪着哑色的光,若有若无,细看,那仿佛是一只银色的羽禽,“您……您迷路了?”这路人越发结,几乎以为这是月宫下来的仙人,在凡间迷了路。
顾夕歉然笑笑,拱手再谢,转身快步离开。
那行人眼前一花,问路的人就不见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只见一队巡夜的兵士正从东南那条胡同过来。莫非是做梦?莫非真是仙人?那行人百思不得其解,拉住巡夜的人细问,可曾见过这样一个年轻人。大家都一头雾水,左右四顾,哪里还有那年轻人的身影。
顾夕在巡夜人出胡同的一瞬,就展轻功,穿房越脊而去。
第二回 用轻功,熟练了不少。不多时他就找到了赤苏的医馆。前店后宅,赤苏正在内院书房里看药书。听见外面有动静,一开门,就看见门外站着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顾……”他惊讶地张大嘴巴。
顾夕一路飞檐走壁,累得不轻,站在门外,微微喘。
赤苏缓过神,忙往他身后看,所幸天色太晚,无人在院中闲逛,赶紧把人一把扯进门去,关严房门。
房中灯火明亮,一室安静。顾夕缓了口气,转头等赤苏跟上来。
“我的天,你怎么……”赤苏自问一生淡然,也是见过大风浪的,这一下子倒是让顾夕给吓着了。他拍着胸口上下打量顾夕,这小祖宗,出来得也太随意,还穿着宫装,淡色的,在大黑天里,是怕别人看不见吗?
顾夕仿佛会读心,苦笑,“宫都被封了,身边的人也不归我用,我倒是想办法了,可别说要弄一件夜行衣,就是暗一点颜色的衣服,都挺难,所以……”
赤苏点头,表示理解他的处境。平定了下心情,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
顾夕未答,只负手打量他的房间,三面墙的医书,窗下一条长案,上面也摆满了书。他轻轻叹了口气,回目打量赤苏,“果然光有天份不成,还得像赤苏大夫这样用功,才得成悬壶济世的当世名医呀。”
赤苏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顾夕也是经过了五天苦学,才得以脱身宫中的。
他与顾夕在宫中见面次数多,交流却不多,在他认知中,这是一个记性不好的小侍君,今天站在他面前的,却像是换了个人。随性洒脱,还挺自信。
赤苏用全新的目光上下打量顾夕,“你哪里不舒服吗?”以至于转了性子?
顾夕被他的话逗笑,赤苏面前仿佛盛开了一朵芙蓉。他被闪了一下,怔了好一会儿,“你……”他震动地看着顾夕,“你,全想起来了?”
顾夕负手只看着他。
赤苏仿佛被闪电击中,全身震了下,“莫非你……你根本就什么也没忘?”
顾夕不回答,只是微微挑唇。
赤苏忙上来要把他的脉,顾夕摇头,“哎,大人真是个天生的医者。”
“怎么听着不像是夸我?”赤苏手指停在半空里,撇嘴。
顾夕轻轻摆手,“赤苏大人,夕服下的药丸,药效如何你是知道的,何人所制你也是知道的,对不对?那人药理和技法如此超群,你总不该怀疑吧。”
赤苏被震住,唇动了几下,颤声问,“你来找我……是要见制药的人?”
顾夕眉梢轻轻动了动,叹息道,“果然,还真是当世医者啊,不是先贤就好。”
“你……”赤苏怔了下,才意识到,顾夕竟是在套他的话。他气得跺脚,从不知顾夕是这么狡猾的。
顾夕心中也苦笑,这招陛下不久前给他用过。他也是真学会了。看来苦心学习,是有很大好处的。
“那药师定是大人家传师长吧。”顾夕顺着思路想。
赤苏下意识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伤感起来。他入宗山时,祖父已经不在人世了。赤苏自然不知道药王庄里老药王还好好地在呢,他伤感地咬唇,“是我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