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二人收拾妥当,自分头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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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雪下得更大些。听说陛下要去茂县,崔是又一次组织了万余人来推雪。赵熙坐在马车里,看着车外微微发呆。
“主子,换换炭吧。”喜子在车外轻声问。
“不用。”赵熙摇头。与祁峰一夜共度,她越来越冰冷的手指就有回暖的迹象。这半年,她不召祁峰回南华来,就是因为这个。因为在她身边,祁峰终会被寒毒反噬。赵熙皱着眉,长长叹息。
转过山路,她从窗口看到一些江北军的身影。江北是林泽所辖。日前,她与林泽讲了自己对于留嗣一事的看法,林泽当即惊起。
“陛下说的是什么?什么叫找人代妊?找谁?谁去?”他接连问了问题,却又自己滞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赵熙,“陛下对臣侍讲这事,难道是让臣侍……”让他去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肌肤相亲,然后还要在她身体里留种?林泽浑身汗毛都乍开了,“不行,我不干。”他头一次朝赵熙吼了一通。
“造反啊你。”赵熙也被他吼得吓了一跳,立起眼睛。
林泽气得眼圈都红了。
赵熙意识到造反这两个字太重,林泽有他父亲的心结,此刻定是又难过又伤心,于是赶紧哄他,“又不是马上要办,朕这不是在与你商议?”
林泽大力甩开她,“商议什么?我不干。你找别人去。”
“这你你我我的,是否是惯的你。”赵熙从被人这么吼过,也来了脾气。
林泽被她吼了句,也怯怯的。却仍倔强地扭过头,不作声。
“你……”赵熙缓了口气,合计安抚他一句。
谁知林泽扑通一声就跪下,声音大得连她都替他膝盖疼。
“臣侍不愿意,不愿意,纵使您下旨,臣侍也不愿意。”林泽眼泪含在眼圈里,转了好几圈,终于没含住。他丢脸地用手背狠狠抹了抹眼睛,倔强地挺直腰背,“打死我也不同意。”
……
赵熙头痛地支着下巴。这个林泽呀,发起脾气来,威力不可小看。当天发了脾气,第二天就跑去北江军营,发诏也召不回来。真是无法无天。
赵熙苦笑。林泽在年前的那场动荡中,坚定地站在她这一边,尘埃落定后,林傲天上表请辞,林泽顺理成章地辖了江北,与崔是的北营,是拱卫京城的两大支柱。
若是论起来,他才是留嗣的最好人选。赵熙想了想,又头痛起来,这个小子太实心眼,等她这边说服了祁峰,再找机会把他召回来,必须把他收拾明白。
送给祁峰联姻的女子已经备好,共有十名。都是华国世家女,教养良好。赵熙准备了一段时间,已经成形。正好祁峰这回来了,待他走时,一并给他带回去。
赵熙苦涩笑笑,从不知道自己也会做这样的事情。
“主子,茂县到了。”喜子在外面道。
赵熙向窗外看。别院就在街角的尽头。因是雪天,街上鲜少行人,别院四周,有明哨暗桩把守,行人更是勿近。粉雕玉琢的街景,安然宁静。
车队走过来,踩着雪,发出喳喳声。
府门前高阶下,有一个素色的身影,旁边还有一匹马。那男子身形修长美好,立在雪地里让人望之移不开眼睛。他腰间垂着的宝剑,银色长穗随冬日微风轻轻摆动,还有那匹马儿不安地甩动着的马尾,才让人惊觉不是在画里。
“何人?”赵熙目光被这恬静与美好吸引,她听到自己的心跳狂乱,声音也打着颤。
喜子早跑过去,和那人交涉了几句,跑回来,“主子,是宗山派人来打前站,师尊们随后就到呢。”
那男子已经牵开马,向侧避了避,在马车经过眼前时,抬了下眼眸。一双眸子如水洗星辉,清亮澄澈。如此素雅,如此纯净,一如当初那位宗山上下来的子弟。
赵熙微微收拢手指,听见自己心弦绷到最紧,即将断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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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个太医聚在侧厅,赵熙进来时,大家纷纷跪倒山呼万岁。
“诸位辛苦了。”赵熙抬抬手。
赵熙独自走进暖间。屋子里点着火盆,热得人滴汗。太后仍在昏睡,刘诩探手摸了摸母亲的额头,冰冰的。寒毒折磨了这么多年,眼瞅着油尽灯枯。赵熙挨紧母亲坐在床边,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就缓缓把头埋进母亲的被子里。
良久,等在外间的人看见女帝出来,眼睛还红红的。所有人都深垂着头,谁也不敢出声。
太医院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走过来,呈上医案。赵熙在宫里时,已经叫人天天抄录了送过来,因此示意不必再看。
挥退众人,守剑被传了进去。
赵熙脸色不大好,捏着额角,“随侍的剑侍们都辛苦了。此事过后……”赵熙顿下。
守剑缓缓垂下头。此事过后,那就是太后没救回来的时候。
“此间事了,所有随侍剑侍,皆在御前听用。”赵熙道。
守剑撩衣跪下,“此间事了,臣想带着师弟师妹们回宗山。”
赵熙并不意外守剑的直率,顾夕在时就与她报备过,守剑是宗山长大的孩子,性子直率,请陛下担待。
赵熙点头应了守剑,“好。”应完,她的心又痛起来。连剑侍都走了,顾夕曾经在她身边的痕迹,也将越加淡去。或许经年后,那个美好的少年就不过是一缕回忆。
喜子在门外道,“宗山使者晋见。”
赵熙抬了抬手,守剑行礼退出去。
退到门口时,他忍不住抬目看了一眼,嘉和帝裹着厚厚的大袍靠坐在案后的一片暗影里。这个不过二十五六的女子,形容消瘦,面色苍白。目光沉沉如冰,线条简洁的唇角微向下抿,浑身都透着沉沉的压力。也不过就是去岁这个时节,那个带着暗卫们在北营马场唿哨策马的嘉和,神采飞扬,笑意融融的记忆,仿佛就是上辈子的事情。
守剑长长叹了口气,走出房门。
院子里候旨的不少暗卫,都在向同一个方向望去。守剑走下来,也朝那个方向张望。那是一道回廊,冬雪覆盖了廊上,廊间古朴的圆木,精致的雕花,仿佛也湿着初雪的湿意,润泽干净。一个年轻的男子,从廊前经过。淡色长袍,腰悬长剑,是宗山服色。一路走上来,洒脱飘逸。
大家都远远地看着他。只见他最后停在知事太监面前,将腰间长剑摘下。递过去时,洒脱地挽了个剑花,唬得那太监一怔。“还有这个。”他指尖一挑,腰上挂着的一个荷包一下子松脱滑下来。那太监赶紧去接,入手就是一坠,里面还叮叮当当的,“哎哟。”那太监尖着嗓子叫出声,又自惊自吓地拍自己胸口。
那个年轻男子忽然笑了笑,仙雅气质一下子破功,顽皮又跳脱,连眉梢都挂着调皮。
众暗卫瞧得眼直,守剑也挑挑眉。
那人卸了兵刃,站在院里候传的功夫,也往守剑处望了望。入眼是一群穿着玄色武将常服的暗卫。那男子又亮又润的眸子在守剑这群人中逡巡了几眼,就失去了兴趣,又向别处张望去了。
一个暗卫低声问守剑,“师兄,这人是谁?”
“……”守剑迟疑摇头,穿着宗山弟子的服色,可他却不认得。很显然,刚才看他神色,也不认得他们。
“还使暗器?”另一个暗卫低声道。众人都狐疑。宗山是内家宗派,从不用暗器。这人拿着剑,估计也就是个摆设,暗器才是他的本行。
“带艺上山的?”大家开始低声议论。
守剑心里一阵烦闷,闷声道,“别瞎猜了,排好的班次,该谁,谁留下。没轮到的,都给我回房里打坐休息。陛下亲自坐镇,咱们必要打起十二分精力。”
众人都应是,三三两两地散了。守剑一甩袖子,也出了院门。
赤苏端正地跪在案前的地板上。女帝读他带来的信用了一些时间。室内很静,他等陛下读信的空当儿里,注意力被膝下地板上的花纹吸引过去。房中装饰内敛精致,光地板上纹刻的花样就有十几种。玫瑰、月季、天南星、蒲公英、梅花、石斛、碗莲、栀子……赤苏小辐度侧头,下意识在心里数着,好多花卉皆可入药。有了这样的念头,他开始在心里推演,这几样药草应该如何配伍,有何功效诸如此类的。
他天生爱药,爱琢磨药草和药方的当成乐趣,别人儿时玩玩具,他玩的全是这些。在他已经开始在脑子中翻古方时,上座的女帝终于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