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道:“初雪时启封最好。”
富贵掰着手指算了算,说:“现下已经是秋末,想来还有月余就入冬了,就是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召主子回宫。”
沈眠道:“倘若回宫了,就留给有缘人喝罢。”
富贵以为他说的是西祠里的宫人们,心中不忿,这么难得的好酒,还是尊贵的太子殿下亲手酿造的,却要让那些嘴馋的糟蹋。
沈眠伸手抚上那株梅树上新萌生的嫩芽,道:“原来已经快入冬了啊。”
富贵以为他是想念上京了,自是心疼的厉害,为他披上外衫,劝道:“主子,外面风寒,还是进屋吧。”
沈眠应了一声,心中却想,那老秃驴怎么还没现身,不是说爱酒吗?他前前后后搬出来十多种世间罕见的好酒,竟都没把他引出来,这算什么酒痴?
莫非陆沉骗了他,故意让他在鹿山耽误时间?
不,陆沉没必要这么做。
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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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梅树前伫立一道白色身影,倘若有人看见,会诧异地发现这是一个和尚。
更准确地说,这是一个相貌极英俊的和尚。
分明穿着一身质朴、粗糙的僧袍,却好似菩提树下,最高尚、圣洁的佛陀。
他在梅树前伫立许久,脚下是少年白天里埋酒的地方。
少年说,初雪时启封最好,倘若初雪前少年被皇帝召回京,到那时,这两坛酒就是无主之物。
少年说,留给有缘人享用。
初雪,在下月初十。
皇帝的病情,最多拖延到下月初六。
还好。
觉察自己竟有这般卑劣的想法,和尚不自禁蹙了下眉。
作为在世间停留过分久远的存在,他本以为自己早已超脱世俗,少有动容的时候,原来,还是俗人一个。
可这酒,他又实在垂涎。
这些天,山中每一日都是煎熬,偏又勾得他无法离去。
佳酿在前,可望不可即,便只能借酒香解馋。
可那些酒,都比不得梅树下这两坛更叫他喜欢。
说不清缘由。
就像他说不清,他留在鹿山,究竟是因为这些美酒,还是因为那个在山涧边痛快饮酒的少年。
第233章 番外(八)
番外(八)
山林间鸟鸣清脆, 风吹过秋叶,飒飒作响。
半山腰的枫林是鹿山最美丽的景观, 秋末时节,火红的枫叶遍布每一处。
在枫林中间,唯有一片雪白刺目,那是一个身穿雪白狐裘的少年, 锦缎般的青丝只用了一根碧玉簪束起, 靠坐在一棵树的枝干上,轻阖双眸,在习习秋风中浅眠。
一片枫叶被风吹落, 恰落在他眉心, 睡梦中的少年似有所觉, 伸手拂去那片烦人的叶子, 手上的书册却因此掉落在地。
枫叶铺成的火红的地毯, 一阵“沙沙”声。
熟睡中的少年只低“唔——”一声, 便又回归于睡梦中。
不知何时, 树下出现一道颀长的身影。
地上满是落叶,他的到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仰头看向枝头, 视线在那张恬静精致的睡颜上停驻片刻, 稍有些不自然地移开。
弯下腰, 拾起书册,只见首封上书《志异怪谈》几个字,那双平静的眸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好奇, 正要翻开来看,却听上方传来一身轻斥。
抬眸看去,正撞入一双澄澈干净的桃花眸中。
“你这和尚!这般没有规矩,不知道旁人的东西不可随意乱动?”
沈眠从枝头跳下,脚下有些不稳,略一踉跄,腰间被一只坚实的臂弯搂住,好歹稳住身形不曾出丑,他抬眼看去,却蓦地怔住。
他扯住那人素白的衣衫,道:“这位小师父好生眼熟,莫非,是那日在南山寺后院瞧见的小师父?”
他对相貌好的人,总是记忆力很好。
那和尚不曾作答,只是将那册书递交给他,道了声:“阿弥陀佛,失礼了。”
言罢,便转身离去。
沈眠拦在他身前,道:“南山寺一别数月,如今又在鹿山相遇,可见你我有缘,小师父为何急着要走?莫非在下这般惹人嫌,所以小师父才不肯和在下多说一句话?”
和尚怔了怔,没作声。
沈眠眯起眸子,透出些许危险的味道,道:“你不说话,是默认了?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小师父却是铁石心肠,伤人而不自知呢?”
和尚抬起眸,眼前少年漂亮的脸蛋流露出叫人心碎的难过的神情,他一时失措,慌忙移开视线,道:“沈施主言重,贫僧只是无话可说,并非嫌恶谁。”
这小和尚肯说这么多话,沈眠倒是有些意外。
他勾起唇,微微凑到那人跟前,缓缓说道:“原来,小师父还记得孤的姓,那么,名字想来也记得?”
和尚颔首。
沈眠笑道:“小师父记性好,倒是孤记性差,前次在南山寺后院里喝了你的酒,后来事忙,又被迫离京,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和尚道:“不打紧。”
“打紧!”沈眠道:“孤最不喜欢欠下人情债,刚好今日见着你,怎么也不能继续欠下去,孤前几日酿了几壶酒,味道不差,小师父若是不嫌弃,不妨共饮?”
和尚张了张嘴,到底没能拒绝。
树下有一张石桌,桌上摆着一个红衫木食盒,沈眠打开食盒,里面放了几碟桂花糕,还有一壶酒。
沈眠将酒启封,倒了一杯递给和尚。
“小师父,请。”
和尚接过,道了声“谢”。
沈眠笑道:“说起来也奇怪,小师父在南山寺修行,怎么来了鹿山,这两地相距甚远,山路又崎岖难走,想来吃了不少苦头?”
他是故意套话。
小和尚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偶然,鹿山又不是什么好去处,山峰陡峭,寻常人踏青都不会选这里,或许,是和那位无尘大师一道来的也未可知。
他仔细打量和尚的神色,只是这人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六根清净的模样,压根瞧不出个所以然。
和尚道:“修行之道在于行路,贫僧不觉得辛苦。”
沈眠嘴角一抽,“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是孤浅薄了。”
和尚将杯中之物饮尽,又看向沈眠手中的酒壶,沈眠便又替他斟了一杯。
“可还能入口?”
和尚道:“这是桂花酿。”
沈眠颔首,“前些日子在溪边烤鱼吃,见桂花开得好,就采摘了一些,这是孤第一次酿的酒,拿来练手的,味道只能算凑合。若是前几日碰见小师父,倒是可以请你品尝孤最满意的【沐雪】。”
“沐雪?”
沈眠道:“便是用莲心梨酿的酒,初雪后启封,当是最好的滋味,所以孤叫它沐雪。”
和尚点了下头,又陷入沉默。
沈眠道:“是孤的错觉么,小师父似乎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了。”
“贫僧不知该说什么。”
沈眠笑道:“这有何难,不妨说说小师父自己的事,例如法号,今年年岁几何,又或者,一路行来的趣闻,美酒在手,谈天说地,哪里还有什么忌讳。”
和尚道:“沈施主,人生在世,总有忌讳。”
沈眠挑了下眉,道:“小师父连出家之人的清规戒律尚且不在乎,还会有什么忌讳?”
和尚道:“佛门中的清规戒律,是世人自己设置的忌讳,而贫僧要守的忌讳,是上天给的。”
沈眠扑哧一笑,道:“有趣,不知上天给小师父的忌讳是什么?”
和尚道:“知之,而不可言之。”
沈眠眸色一顿,亦饮了一口酒,桂花酿的香气携着清雅的酒香在口中弥散,他暗道分明还没喝几杯,怎么就醉了,话都听不清了?
“如此说来,小师父是全知之人,那岂非有通天晓地之能?”他唇瓣染了酒,愈显靡艳,轻笑道:“小师父,出家人可是不打诳语。”
和尚道:“沈施主不信也属寻常。”
沈眠道:“小师父不妨说出一件孤的秘密,那样,孤就相信你。”
和尚道:“信与不信,于贫僧并无妨碍。”
沈眠笑道:“若是说中了,还有好酒相待。”
和尚微顿,抬眸看向眼前少年白皙精致的面容,道:“沈施主,是哥儿。”
沈眠握着酒杯的手指猛然顿住,他抬起眸,眸中笑意尽散。
和尚将杯中酒饮尽,自顾言道:“这世上,并无其他和贫僧饮酒谈天之人,沈施主不必担忧贫僧将此事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