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房子后躲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返回陈木匠那里，就说没找着将军，请陈木匠代为转送糕点。
就在我作出决定的这一会儿，我听见将军说话，他在说他从小的梦想，说曾经的无往不胜，说失败后一朝失宠，说陛下不公……
我听见徐琴师捂住将军嘴巴的声音，叫他不要乱说。
很难说我有什么感受，我只觉得我不能再听下去了，于是端着糕点悄悄离去。
后来我坐在一处无人之地，想了很久。我忽然发现，自从我归乡的希望破灭之后，我已经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很久了，每天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看不到任何光亮。
其实真的没必要。
谁又不是被碾碎了所有希望，却还坚强地生活下去、在失落的缝隙间寻找快乐呢？
公主和亲、将军落魄、崔使君受公主欺凌、我不得不留在王宫……
大家都是一样的啊。
都是一群强作坚强、互相舔舐伤口的人罢了。
我这样想着，逐渐也就释怀了。
从我入宫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知道，我今生都不可能回到江左，又何必放任自己起了逃离公主身边回归家乡的念头，搞得自己这么狼狈呢？
待在王宫里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有公主一日，就有我一日。我和公主早已被绑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挣脱开对方了。不如全心全意侍奉公主，至少能赢得她的怜惜。
我想了很多。
以至于我回公主寝殿的路上，不小心看到夏四月和屈支公主一处说话，我都没什么波澜了。
本来就不该有缘分的人，何必牵挂，忘了最好。
我几乎逃命一般，一路疾步跑回公主寝殿。
琴师：
离元旦宫宴很近了，我最近忙得昏天暗地，排舞几乎排到眼花。
新进宫的一批伶人中，有一个碧色眼珠、汉话却说得很好的姑娘，十分惹人注意。经常趁着崔使君来教坊司，拼命往他跟前蹭，却蹭得十分高级，不显山不露水，仿佛是被人群挤到前面的一样，满脸的与世隔绝、遗世独立。
许是看透了我不争不抢、不言不语的行事风格，她竟然明目张胆跑到我跟前问：“怎样才能被崔使君另眼相待？”反正我也不会跟人说她的企图。
我排歌舞累得够呛，她就殷勤地与我端茶送水，捏肩揉背，看似是在关心我，却趴在我耳边问我能不能通过我和崔使君搭上关系？
我说：“我和崔使君不熟。”
她却没有强行逼问，反而笑嘻嘻地说：“果真？看来是我问错人了。”此后再也不提此事，却仍然对我殷勤不减。
我在路上遇到龙司药，看到她笑着与我打完招呼，进入崔使君的院子为他请脉，心想，圣祐这回遇上对手了。
但我谁都不打算帮。
第15章 将军篇05
屈支公主：
我以前竟然从未发现，夏使君是一个这么可爱的人。他屈支语说得不好，常常因为说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而搜肠刮肚地去想，憋得满脸通红。我被他逗笑了很多次，每次他都一脸无奈地低头，说让我见笑了，我说算了，反正我汉话说得好，以后我们都用汉话交流吧。
夏使君汉话说得流利多了，常常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像极了崔使君，也像极了大唐公主。我有时候觉得，我也不是非崔使君不可，也不是非夏使君不可，我喜欢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只有满身中原诗礼风仪的男子，才能让我倾心。
可是，我这种喜好又是怎么来的呢？
我躺在贵妃椅上午休，忽然梦回去年春季，大唐公主入西域的那一天。崔使君扶着她缓步登上殿阶，拜见兄长，宴席对答，一言一行皆是贵气风流。
也是那时，我被崔使君吸引了，从此开始了将近两年爱而不得的时光。
现在想来，哪有那么多求之不得、作茧自缚，好男子那么多，我贵为公主，一个个给他们关爱，都给不完。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我忽然觉得，我和大唐公主再也不是敌人了。我们只是同病相怜的小姑娘，她为了大唐和亲到西域，而我也不知道会为了屈支被送去哪里。大唐公主现在的样子就是我以后的样子，为了让自己少些痛苦，总要在牺牲自己之前多找点乐子。
屈支国王：
每每处理案牍劳累了，就站在窗前朝花园的方向望一望，十次里有八次都能看见妹妹蹦蹦跳跳地从花园穿行而过，不是去找王后，就是去找夏使君。
我活动几下自己的老身子骨，不由得心想，年轻真好。
我若是再年轻几岁，怕是我的明珠早就怀上孩子了吧……虽然医官和龙司药都告诉我，是王后体寒，受孕不易。但我心里知道，其实我大半也有问题，只是他们不好意思当面揭穿我罢了。
人生艰难。怪只怪我功成名就太晚了，让王后面对这么大把年纪的我，承受不能生育孩子的痛。
我多想回到妹妹那个年纪。
不过说起来，妹妹比起当年这个年纪的我，真真是懂事多了。我见她喜欢夏使君，便问她要不要替她说媒主婚。她摇摇头说不要，还说她徒占公主之位十八年，没能为屈支做什么，现在到了成亲的年龄，只要我有需要，她便替我万水千山披荆斩棘，以己之身，换两国交好，长治久安。
我听了她这话，热泪在眼眶里滚了很久。
身为兄长，我本应该为她斩尽万般磨难，教她安安稳稳度过一生才是，怎能让她出去过和亲的苦日子？万一她没有王后的幸运，遇见我这么好的夫君可如何是好？
我回到案前，一边品茶，一边漫无目的地翻看剩余奏章。
弟弟上书奏请年后选妃……
康国送来联姻文书……
沉吟许久，我想或许是时候给妹妹选个驸马了……
大唐公主：
元旦宫宴设在除夕当晚，一般会欢庆到天亮，以此来迎接新年。
晚上的宫宴盛大非凡，比我来西域的第一个年过得还要热闹。
年轻的乐舞伶人们身段窈窕，歌喉清亮，一段段舞、一首首歌唱下来，年轻的女子转眼便被大臣们、公子们要去了一半。我悄悄瞥了眼崔使君，见他正同夏使君聊得畅快，似乎对跳舞的女子并没有兴趣，不由松口气。但转念又想到，他又不是我的夫君，我何必如此担心，不由笑自己傻。
随着乐音变得诡异妖魅，进来一个赤脚穿轻罗舞裙，腕上叮铃作响的碧眼女子，踩着轻佻又暧昧的节拍，跳了一支蛊惑人心的舞。除了一双赤足，她并没有露出什么，可是整个人的舞动、以及整首曲子的起伏，硬是让她浑身散发出一股子魅惑力，像狐妖一样魅惑人心，一舞结束，又端庄行礼，仿佛刚才那个妖魅的女子不是她。
我看到崔使君笑吟吟地看着她，心里忽然升起无名怒火。多少年了，还是不改这个臭毛病。
女子这一舞引发无数人叫好，宴席上起此彼伏地叫嚷着要她再来一曲。随着她再次踏起轻盈的舞步，我渐渐沉入自己的幻想，若我也会跳舞，曾在唐宫花园起舞被崔使君看到，而不是捉弄小宦官被他看到，也许结局会不一样。崔衡玉会早早请旨尚公主，我也不至于大老远过来和亲……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久久不能平静，抬眼看到崔使君朝我这里看了一眼，视线相交的瞬间，我浑身颤抖，连忙移开眼神，心内浮动久久不能平复。
晚宴结束后，谭晟扶着醉醺醺的我回宫。我躺在她怀里，美美地做了一个梦。
大唐使者：
乐舞声仍然充盈大殿，我被碧眼舞姬扶回使者院的路上，听到了子时的更声。从现在开始，我正式进入出使西域的第三年。
等我过完第五个年，就能在开春之后，逐杨柳风、随桃花水，一路三月烟花莺歌燕舞，重新返回长安地界。
到那时，再也没有公主的纠缠，我会带着出使的功绩平步青云，在朝行端坐正，结交清流，庇护家族，娶妻生子。
我要的也只是这样而已，在前朝有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平安一生罢了。
我有时候会羡慕龙圣祐，她孤身一人，可以孤注一掷不管不顾去拼，去给自己挣一个前程。
而我挂着整个家族，固然不用我自己去拼死拼活地挣前程，但保证下限的同时，家族也限制了我的上限。我也不是没有青云直上的野心，只是我拼不起，稍有不慎，不只是我身败名裂那么简单，我的家族都会被我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