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岚也能看见这些东西,起初还有些害怕,后来发现只要装作看不见就平安无事了。她这还是头一回破例,她见女鬼回话了,有些惊异。这时,夫人派小厮来寻白岚告诉她夫人正要起骄回府,白岚离开之后,某一日夜里忽有个青衣公子哥入梦来,脸上模糊看不清面貌,只是记得有一头灰溜溜夹斑斑点点白的狼,狼身上趴着个小娃娃,正哇哇大哭。
他说:“你救刘莺莺一命,恩人想要何报答?”
白岚迷糊了没说什么,只是嘀咕着刘姓似乎是王家本姓。说白岚体弱,年纪小,是以阴邪容易入体,三五天高烧不退也是有的事,喝了什么药都不奏效,一日馒头庵的尼姑自荐称白岚是撞了鬼,杀鸡取血去去煞气就是。白夫人半信半疑却也无他法,一试之后白岚果然好了。
这么白岚一睁眼就多了一个女先生,不见绫罗但见庵间古道灰衣,是那日的女鬼。何时还了阳呢?算了算了,见她人好她就不多追究了。
梦里还是那青衣带着一狼一幼童,后来一见几年都再不见。
一道黑影冲上来,被骨女一击就散了。白岚摇摇头,水鬼离开水,就不叫鬼了。
燕青提又一谶语成真了:百日之寿就是白岚命丧黄泉日。
筑风小院。
满目奇花叠翠,山石翠竹,曲廊华堂,朱碧金紫,白帝城竟然有这样的豪华府邸,只是一个人住怪孤单的。
鬼不算。
那日被骨女打了一顿的水鬼挪了地儿,到一个更大地儿,一个更大的池塘,好不开心。
燕青提白衣出现在院子里,水鬼立刻又钻回水里,只留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手里的点心。
白岚拈了一块,含在嘴里,甜滋滋得不得了:“好吃。这家的梅花糕口感温热绵实,馅香软嫩,好吃价不贵。你也来一块?”
“那家人生意好得让人火大。”燕青提面无表情自己拈了一块,而后评级道:“不过一般般。”
白岚笑了:“你有神通,谁让你乖乖排队去了,真是傻子。你哪来的银子?”
燕青提:“我有神通。”
他这么说,白岚越发看他顺眼,看他整个人都有趣得很,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他不高兴了,沉着一张脸走开。秋风乍起,萧萧吹落一树黄叶。白岚鼻头痒痒掩嘴咳了一嘴,拿下手帕,却见满目血红,嘴里也是涩及了的锈味。
白秋将军苦抗戎狄,军备后方粮草不足,强撑三月,粮草迟迟不来。虽显胜,所行自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之术,即便可凯旋回朝,北境自埋忠骨。
那未送出的粮草先行送往北境后方邦城,千金难买一担米。
白岚知晓自己父亲是大名鼎鼎的白秋将军,然父母皆亡,无依无靠,彼时朝廷内动荡不安,哪有心思管什么将军遗孤。白丁力自将她养大,养育之恩不可不报。
白夫人对白岚甚好,吃穿用度皆同白萝一样,待她确如亲生女儿。
人人知白岚为救姐被那滚烫热水将脸毁了,若不是那日白萝哭着晕厥了过去,她下辈子倒不必再来偿白岚的债罢了,又见又见何必麻烦。
秋风起,三蛇肥,午后阳光轻轻柔柔得洒落人间,快风将那湖里的一池子清荷都吹皱了。
白岚嘴馋眼下没得一锅蛇羹吃,就来个新鲜的莲蓬打打牙祭。燕青提整天摆弄他的石头玩意,白岚自己上了桥,趴下身子,探手去摘莲蓬头。
女鬼一旁看着,又着急又不敢动。
扑通一声,白岚从桥上栽进了水里,女鬼叫了一声,赶忙去捞可怜白岚。
莲蓬吃着了,只是又受了寒,一天里是热冷交替,没个好处。迷迷糊糊像是听见耳边潺潺水声,一杆翠绿上满目妖红如丝,这就是阴曹地府了。
女鬼上了岸,褪了一身黑,还是个娇俏的鬼娘,只是那双眼睛还是空空看不见东西,却整日都盯着池面的一朵白荷瞧,说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昔日东边十里有一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整日诵经念佛。她随母亲去寺庙还愿,烧香拜佛。殿外水缸内生一朵金莲,出淤泥而不染,吸收日月精华,人人都说是圣物。
她却说是个顽童妖精,听着虔诚佛语,满嘴污言秽语,羞得她满脸红。
她瞧不见东西,耳朵却灵敏得很。有一日她还是随母亲去寺庙上香,先前吃了什么吃坏了肚子,随小沙弥往茅房去解完手,途中小沙弥离开一阵,她在原地等着,却听见男女喘息声,她不知为何,醒来却已经成了这孤鬼一只,只道寻一朵金莲,日寻夜寻,为她曾许下的诺。
金莲妖精竟虔诚修炼得神仙指点成仙了,要往天上去,虽然心中微微不适,她仍然要同他道别。不知他可还在等她?一如她还在寻他?
自打她病了,燕青提不见人影,都是鬼娘在照顾她。筑风小院有一层看不见的结界护着,是以某些东西徘徊在外,眼垂涎却又进不来。
它们进不来,白岚也出不去。一日一日,白岚闷得发慌。一日醒来就见燕青提在同鬼娘说着什么,鬼娘同燕青提拜了拜,又来白岚面前磕了三个头,这一去就不回来了。
筑风小院冷冷清清下来,连个鬼都没了。白岚拿着一枚银白小铃,跑到燕青提跟前问:“这神器有没有名字?没有我能给起一个么?”
燕青提喜欢雕雕刻刻,手里拿着一个,旁边还放着几个,圆圆润润的,看样子是想雕满一个棋盘了。白岚道她棋艺还不错,正想找一副棋来玩玩,却找不到,她似是说了一句,不知道是不是白岚多情了,燕青提专门为她做的。
他头也不抬:“你喜欢的话就随你了。”他又问:“一日三帖药,老君的药方虽苦,效用极好,你喝了没?”
又是说到那方苦死人不偿命的良剂,白岚皱起了一整张脸。燕青提起身,拉起她的手往一屋走去,两个小纸人正可怜巴巴地围坐在一个小火炉前扇着火。
见了燕青提,纸剪的小脚儿小手儿十分麻利,麻溜溜给白岚备好了一张椅子,两人合力捧着瓷白小碗,碗里盛着黑糊糊的药水。
白岚看一眼燕青提,燕青提看她,琥珀眸灿灿,用眼神示意她这事儿并无可商量的余地。
白岚哎了一声,端起药碗来,边喝边说:“长生长生,我又不求长生,怎么这么命苦。天天喝这要苦死我的药,喝了能长生么?我要能长生,就不喝这药了。”
“话如此多,少说两句,都已经喝完了。”燕青提抬手往白岚嘴里塞了个白糖药丸来,白岚舌头一卷含在嘴里,甜滋滋的。
他又说:“乖乖的养身体,明儿带你出去走走,别把你闷坏了。”
不得不说,这尾龙的态度真是转了个遍,要他从前说出这么体贴的话来,那是不行,动不动就要挟她要她小命。如今放他自由了,又非要赖着她不走,不是作贱他自己就是有所图谋。
长生铃起初不说话,白岚还以为是个死的,搁在一旁也不管了,当做个摆设。一日开了口,那真是滔滔不绝满口这个姑奶奶那个姑奶奶,一整日下来,白岚一闭眼就听姑奶奶姑奶奶在耳边绕着。
这聒噪的不行,要不是不想拂了燕青提的好意,白岚就生气了。
蜀国自上回抗北方戎狄过了十有四年,同东边的魏国和南边的吴国相较,国力稍弱。先皇去世之时,皇子才九岁,摄政王谋权夺财,朝中大臣暗中来往,结党营私,保皇党与拥王派斗了个你死我活,朝堂一片乌烟瘴气。
朝廷外,盗贼猖獗,强兵来犯。为抵抗魏吴二国联合进攻,摄政王强征蜀国境内成年男子充军,另外赋税徭役越发严苛,年轻汉子都去打仗了,无人耕地,老幼残疾谋生举步维艰。
昔日繁华街道,小贩来往笑不逢人,车马不息,如今也冷落了不少。家家户户人家门窗紧闭,唯有一些人为了谋生依旧行走在街道上叫卖。
茶楼里有人花钱点了一支小曲,盼着吃酒划拳的声音,总算是有了人气。
燕青提和白岚坐在一处,有个灰衣的小哥来给他们上茶点,长生铃在白岚腰间大声叫着:“好个小妖怪,肉皮软嫩,是姑奶奶我的酒菜。”
小哥身后的妖怪吓得化了原形,是一只手短腿短的小乌龟。
那小哥告诉他们:“城外五里地有瘟疫传过来,好多人都死了,京都那边似要焚城。小皇帝暗中集结兵力要擒拿摄政王,本来敌不过摄政王爷,命悬一线,皇帝的胞姐阳安公主带兵从后方包抄王党,王党才败。民间都传这阳安公主是下凡的神仙,她到的地方,瘟疫没了,盗贼也落了网,风调雨顺了,前线也频传捷报,要不了两个月,白帝城定能恢复到从前。今儿有个财主,叫白老爷包了这一整日的茶水,叫这来的人都听上一曲,喝上一盅茶,不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