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多亏你了”,华阳大长公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道,“容华这傻丫头对你痴心一片,你听母亲的话,送了那样一份生辰礼,更是把她的心,给高高地勾起来了,母亲一同她说,你的心里还多少装着温氏,只要温氏死干净了,你就能真正接纳新人,她便心动极了,这丫头的性子,母亲再清楚不过,她会乖乖听话的。”
近侍红蓼送汤入内,沈湛揭开盅盖,望着那袅袅浮升的白雾道:“容华再听话,也不能将万事,押在她一人身上。”
华阳大长公主道:“自然,能暗杀成事最好,若不成,真要动兵戈,母亲手里,也另有后招。”
尽管在连月来的探查中,心中已有答案,但沈湛还是亲口问出:“密州长史范汝,是母亲派人杀的吧,当年定国公府谋逆一案……”
回想往事,华阳大长公主呛然微笑,“斗争便是你死我活,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是最后的赢家。”
其实早已知晓的答案,沉沉地落进心里,香浓的汤,喝在口中,也似无滋无味,沈湛微垂眼帘,木然地饮着,华阳大长公主望着身边乖顺的儿子,就像他小时候,乖乖地坐在她的身边,母子之间毫无嫌隙,心中溢满柔情。
……那贱种傀儡,也只会在皇位上,待到她们母子大权独揽、天下间再无人可撼动分毫的时候,届时她们母子所言,便是金口玉言,或道说温蘅婚内所怀的贱种,实为明郎的孩子,逼其禅位“其父”,抑或这大梁王朝,为何不能出一位女帝,她元宣华身上淌的,也是高贵的元家皇家血脉啊……
瑟瑟秋寒夜,华阳大长公主的一颗心,却火热无比,将行猎捕,夜色中,猛兽獠牙微露,嗅着隐有的血腥,心也跟着狂热起来,就像当年谋划所谓的定国公府谋逆案时,拟想着将所恨之人践踏脚下,周身血液,都为之沸腾。
……快了,快了,范汝虽死,但元弘或还会寻到其他线索,得尽早动手,早在范汝死时,她即已飞书边漠,定下后招,等那里传来准信,这京城,就该搅起一场风暴了……
华阳大长公主盘算着心中诸事,望着身边懂事的儿子,心中唯一所虑,就是盼着爱女淑音,同她弟弟一般,快些想通,早一日想通,便少受一日磋磨,她的好女儿,年方双十,可她上次见到她时,却感受到了沉沉暮气,这与年龄并不相符的颓沉暮气,自是那双贱人带给她女儿的,她会为淑音,百倍讨还。
长春宫中,为华阳大长公主心念着的皇后,犹自孤枕未眠,她睁眼静望着虚空,耳边回响,一时是婴孩的哭声,一时是母亲的声声责问:“你不恨吗?!”
……你不恨吗……你不恨吗……
一声声发问,似自心底传出,几要震破耳膜的喧响中,皇后默默阖上了双眼。
第181章 剧毒
每次以为坠入深渊、已至渊底,现实却总是将他再往下推,叫他知道深渊无尽,绝望之后,是一重又一重更为深重的绝望,好似没有尽头,到最后,绝望到麻木,麻木地接受所有,所有……
……从知晓圣上与阿蘅之事,到探知阿蘅身世,晚了一步地眼望着她成了圣上的女人,知道他并不是孩子的生父,到如今定国公府谋逆案原有冤情,每向前一步,都像是现实在无情地嘲弄他,嘲弄他心底居然还敢留有奢望,一点点地将他和离后心存的复合希望,慢刀子割肉似的,狠狠地碾得粉碎,令之如细沙从指间流走,愈想攥在手里,愈是两手空空……
……从前,圣上因他与姐姐的缘故,会相对平和地去打压褫夺母亲手中的权势,会与他心照不宣地留母亲一命,让母亲安享晚年,可到如今这生死一线的激烈形势,再不会了,定国公府谋逆案有冤,阿蘅定会选择为家人洗冤复仇,圣上也可以此为契点,彻底扳倒母亲,这冤案不同以往,这滔天罪名落下,母亲就是死罪,而父亲的声名,武安侯府的世代荣光,也会彻底毁于一旦……
……阿蘅不会停,那是她生来背负的责任,母亲亦不会,她实在心底渴望着厮杀的到来,从前,母亲逼他在阿蘅和她之间选,他极力设法两全,如今,阿蘅与母亲不死不休,是现实在逼着他选,逼他只能选帮一人,可他不能对母亲的生死袖手旁观,亦不能眼看着母亲害死阿蘅……
……若圣上与阿蘅赢了,定国公府翻案,母亲必死无疑,若母亲赶在这之前得手,圣上与阿蘅会性命不保,为今之计,似是唯有顺着母亲计划,赶在洗冤翻案前动手,他自不会允许容华公主伤害阿蘅,若单单只有圣上驾崩,尚在襁褓的元晗登基,褫夺母权的他,摄政前朝,才可保阿蘅和母亲两全,只是压下定国公府冤案,阿蘅会恨他一世,将母亲褫权禁于后宅,母亲亦同样会恨他一世,唯一可以同时两全的办法,他最亲的亲人和最爱的爱人,都会恨他,这一世,她们永不会原谅他……
……这是唯一的办法吗……建立在圣上之死上……
……每每想到圣上当初是如何欺辱阿蘅,如何背叛情义,他心中便恨火如灼,将心底烧得空空荡荡,他恨圣上,彻骨的恨,可这恨之外,还有其他许多,牵扯不明,圣上仗权欺辱,他想将他的权势夺来,想教他尝尝无权隐忍的滋味,可他想他死吗……想他死吗……
深沉的夜色中,沈湛一路心乱如麻,渐走回住处,他望着灯火渺茫、侍从静立的房间,想到新婚之时,他与阿蘅如胶似漆,恨不得一刻也不分离,每日里官署事毕,就会推掉所有交游宴饮,尽力早些回来陪她,但尽管如此,有一次,他还是不得不晚归。
那一次,是圣上留他在宫中喝酒,说在这世上,只有与他沈明郎喝酒才是喝酒,只有与他对饮才最是畅快,又说,他外放青州三年,他一个人在京,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真真想煞他了,以后不管他怎么自请,再也不将他外放出去了。
酒至三巡,圣上喝得兴起,酒后真言越来越多,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他知道,圣上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如此,既在心中感念圣上情义,又牵挂单独在家的阿蘅,喝酒喝得很是心不在焉。
圣上渐也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打趣笑问:“可是想家里的沈夫人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啜了口酒,圣上见状大笑,“难不成还真像书里说的‘如胶似漆’不成?!”
可不就是如胶似漆,他想到阿蘅,心中柔暖,笑着对圣上道:“陛下比微臣早成亲好些年,定早已熟烂这四字真意。”
圣上听他这样说,唇际笑意却似微微僵住,但只须臾,笑意又如先前扬起道:“朕记得你来请赐婚旨的时候,说你夫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这话,你可敢到你姐姐面前去说?”
他禁不住嗤笑出声,见圣上眸光晶亮地笑望着他道:“其实你也不必来请,早在听你姐姐说,你发狠话道如不能与那女子结为夫妻、宁愿出家了断红尘时,朕就要上赶着帮你把这亲事给弄成了,你沈明郎可不能出家,你出家了,谁来陪朕喝酒呢?!”
毫无嫌隙的爽朗笑语,恍若就说在昨日,就在耳边回响,沈湛慢走入室内,挥手屏退诸侍,人在避风的房中坐着,可还是觉得寒冷,风从四面八方来,往他的骨血里钻,一腔心头热血,早在世事磋磨下,凝结成冰血渣子,寒浸浸地凉。
……是否早知今日,倒不如当初出家,了断红尘,留阿蘅在青州自自在在地同父兄生活,平安喜乐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踏入京城这座修罗场来,不会遇着他母亲,不会遇着圣上,不会忍受那么多的痛苦,流那么多的眼泪,一生一世,都只是无忧无虑的温家小姐……
窗下的檀几上,原有一只釉红花樽,犹与阿蘅住在这婚房中时,阿蘅每一日,都会亲自攀折花枝修剪插上,记得那夜他从宫中回来时,阿蘅正拿着一把小银剪,站在这檀几花樽前,专心致志地修剪梅枝,他轻步入室,示意侍女噤声,悄悄走上前去,猛地一把抱住了阿蘅,却见她并无他想象中的惊讶反应,反是他不解地将她搂转过来,含笑问道:“娘子呆了不成?可是剪花剪得魂儿丢了?”
他的娘子嗤地轻笑,“傻瓜,地上有影子啊”,她手搂着他的脖颈,双眸璨璨如星地揶揄着道,“有小贼偷偷摸摸地窜过来,我可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