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哎”一声,埋头撤出殿去。从宦侍那里捧来一罐糖果子,回路上拐过弯,冷不丁抬眼撞见了岑顺,只一眼,她猛地收住脚躲起来。
这位清流官爷正和手下说话,眉头紧锁神情专注,似乎没注意到她,声音因为紧张而无意识放大,她屏息静听,冷汗从背后冒出来。
箜篌被太子的人盯上了。
两人匆匆离开,云武量远远瞧见二殿下府里跟来的家仆,三步并两步小跑过去,把罐子塞他手里:“你把这个给王妃送去,若是问起我,就说我去如厕了。”
小厮捧着罐子傻了一下,她扭头就跑,余光里都是明亮的烛火与摇曳的灯影,一步一步仿佛踩着金沙,她越跑越快,终于到暗淡无光处,一队宫女静悄悄走过小道,云武量静待片刻,四下环顾一圈,猫着身往更深处探去。
这才隐隐传来打斗声。
眼前一道寒芒闪过,她隐约看清了即将殒命剑下的是谁人。
“殿下——”她大叫诓人,刺客的杀势陡然被冲散,再凝神时,她已经挡在了目标身前。
箜篌吓了一跳,看清了她的脸,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厉声斥道:“你干什么?走开!”
她不吭声,赶着送死似的与刺客对峙,一群黑衣人竟然真就犹豫起来,寒剑入鞘,转瞬遁走不见踪影。
余下活了命的侍从都瘫倒在地上,她突然发现从刚才开始自己就屏住了呼吸,这才脱力般放松下来。
“小姐。”他的声音好似无奈却又带着压抑的火气,“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了,我让你谨慎,可不是教你去给人当替死鬼,太危险了……”
“怎么回事?”另一道声音传来。
岑顺身后跟着一队侍卫,狐疑地打量这边。
箜篌一掬手,低头道:“劳烦大人了,居某谢大人相救之恩,现下已无事,只可惜叫刺客逃走了,无法问出一二。”
岑顺摆摆手:“你的下人来求援,是我动作太慢没帮上忙,你是如何击退他们的?”
箜篌犹豫了一下,她微微抬了抬眼,便见他迟疑的目光看过来,她又低下头,听他道:“是这位姑娘恰好赶来,刺客担心暴露,便逃了。”
“我见过你。”岑顺若有所思,“你是王妃身边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她心中一惊,却隐隐有所发觉,这位清流绝对不是面上表现的样子,他会来救箜篌,再加上先前她曾目睹他出入王府,这人是站了队的,他是二殿下这边的人。
“奴婢未曾入过宫廷,一不小心迷了路,误打误撞来了这里。”她压着声调,一副可怜模样,像被方才吓惨了。
“你先退下,此事我会向王妃禀报。”
“谢大人。”
云武量惴惴不安地熬过宫宴,直到回了王府。
不知岑顺向陈笙说了什么,陈笙夜中把她叫到房里,烛火摇曳,这位出了名的林居美人面容分外冷硬,她叫她跪在地上,说道:“你可知,太子一旦称帝,整个王府都要万劫不复?”
“武量知道。”她乖顺地低下头。
“那你可知,陈家若败,又是什么下场?”她抚着她的后背,叹息道,“武量,陈府收留你这些年,为你遮风挡雨,不曾委屈你,如今我叫你为陈家做些事,你可愿意?”
看来她从太子手中救下箜篌一事已经传到王妃这里了。
她深深埋下头去:“武量蒙受大恩,无以为报,愿为王妃效力,无怨无悔。”
这一天以后,她再没接到过任何鸡毛蒜皮的命令,深陷情报漩涡,她几乎知道整场权力运作的内核,哪一条命令是谁钦点,是谁要杀谁却失败,又是谁要了哪位王公贵族的命,来来去去满手都是血腥味。
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箜篌了。
7.
鸣都夏日,雨水涟涟。
轰隆隆一阵电闪雷鸣,这场积闷多时的暴雨终于落了下来。
箜篌抬了抬斗笠,狭长小道,十余名死士滴血的剑刃被雨水冲刷,地上躺着五六具尸体,对面仍完好无损站着的,只剩一人。
他想她应该要吓坏了,于是露出自己的脸来。
“小姐。”他看见蓑衣下的人动了动,他垂下眼,“我们谈谈吧。”
夏夜的雨来得快,走得急,暴雨将停,云武量挣扎得厉害,手腕蹭出两道发紫的勒痕,他只好放她下车,天边无月,溪水潺潺流淌,他扶着她,她却猛地撇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像是气得不轻。
他遣散旁人,揣着手,淡淡道:“小姐,你在干什么呢?”
“与太子传递消息,来去得侍卫护送,宫宴那次也是,为什么太子派来的人看到你就不敢动手了?”他冷静地注视着她,“因为你是太子的人,太子重视你,你要护我,他们就不敢杀。”
云武量直勾勾盯着他,片刻后,冷笑道:“你想拿我怎样?”
她不装了。箜篌望着河水,胸中像有一块大石直直往下沉:“你告诉太子多少?”
“你看,你就会这么问。”云武量低低地说,“你只担心太枝公主,你担心我做对她不利的事。”她一字一句笃定而不容辩驳,“你只在乎我做了什么,会不会伤害刘太枝。”
“小姐。”他打断她,“我送你走,暂时别回来了。”
周围的侍从齐齐围上来,她被死死按住,转眼却猛然昂起头。
那双眼睛,箜篌一直都记得,桂湖云家恬静温柔的姐儿,眸子像浸过湖水一样湿润,仿佛可以望入深泉,而今她的眼睛里又有什么呢,箜篌不敢去看。
“你知不知道云家是怎么没的?”她的声音轻,“我听太子说了,当年云妃与闵贵妃结伙应对皇后,不小心出了事,刘太枝为了从皇后手里保下闵贵妃,她给皇后做假证,云妃就是这么轻飘飘被她害死的,连带着云家上下上百条性命。”
“我的爹娘,那些照顾我的兄弟姊妹,他们都没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该怪谁,可那些人都找不回来了。我倒想一剑断了当今皇帝的脑袋,做得到吗,痴人说梦,我的家人们被活活烧死,我在浓烟里险些丧命,那时候刘太枝在做什么,她正坐在金翠珠玉里守着闵贵妃偷笑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几乎是在嘶吼,他无话可说,世间的痛苦本就不能感同身受,他听得出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间透露出的恨意,时至如今告诉她当年免除他们寒冬刺骨之苦的正是刘太枝,公主送书入陈府,叫陈笙收留他二人,如今去说,也只是假意慈悲,杯水车薪的宽慰,又能抵得了什么。
箜篌转过身:“鸣都混乱,小姐远离是非为好。”
却听她陡然低下来的声音:“你别想带我走。”她森森笑起来,“笙姐儿的命现在是捏在我手里,你叫我伺候好这位大小姐,我听话了,悉心伺候,每碗饭里都放点佐料,我一走,她陈笙别想活过三天。”
她轻轻道:“如果陈笙出了事,你说陈芥姜会怒火攻心到什么程度,那样一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鹿死谁手还说不定。
两人僵持许久,到最后,他只能败下阵来。
“今夜之后,王府不会再用你了,还望小姐照顾好自己。”
她没有应声。
一个人拎着斗笠,她像是累了,肩膀垮下来,走出去几步,忽而停下,背对着他说:“箜篌,我不要你了。”
他站在原地许久,半晌,夜风打在脸上。他清醒过来,已经见不到她的身影,他默默踏上马车,堵在喉咙里的话语终究没有吐露出来。
许多惦念与牵挂,如今都不必再提了。
8.
老皇帝挨过了这个冬天,日日沉迷声色犬马,酒池肉林荒淫无度,像要把这辈子因为琐碎政务落下的快乐一口气全捡回来,而云武量投奔东宫,伴太子入宫面圣时得见天子容颜。
掠过一眼,她立刻死死埋下头,心想,这位九五之尊已没有几日好活了。
她在离开之前偷偷给陈笙解毒,谁也没告诉,箜篌知她离开王府,忧心陈笙出事,那几日常常趁夜偷入王府探病。
他们想要保证在最后一日前不出任何骚乱,可她身在东宫,眼见血海沉浮,舞女击鼓绫罗翩转间,许多人没了命又或遭着罪。来东宫的第一天,太子带她去地牢,许多曾在二殿下府中见过的官爷贵戚,都挂在钩子上,躺在杂草里,油烹火烤,她亲口透露身份给太子的岑顺,此刻已然认不出她来了,人被困在牢房里,浑身抽动人畜难辨,耳边血污惨叫萦萦绕绕,她就像从鬼门关里兜一圈又回到人间,太子一走,她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