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远边来，待人和善，腰间挎着一只红笛，但她却鲜少吹那只笛子。
或许是那姑娘刚刚失明，走路的样子有些踉跄，好在碰上了运送货物的老爷爷，载了她一程。
那姑娘在镇上住了三年的，平日里帮着老爷爷看守杂货铺，老爷爷还有个妻，两位老人年过半百无儿无女，于是便将这性情乖巧的女孩当成自己家的孩子。
第四年的时候，镇上来了个器宇轩昂的青年，那青年看起来二十四五的样子，身后还跟着一只雪白雪白的狗。
那青年负手，眼神有些不着调的打量着小镇，他停下时，那狗一个不小心，撞到自己主人的腿上，它本来要委屈的叫两声，却在那青年眼神的一刹硬是将呜咽憋了回去。
他找到了那对老夫妻，收起了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十分谦逊有礼的向二位老人拜过，又委婉的表达了他们收留的姑娘是他走散多年又眼盲的妻。
青年让二位老人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像往常一样生活。只是那姑娘逢下雨时，身边有了个撑伞的人，天冷时总有人早早为她备好衣衫，即便是她忘了，也会有温暖的衣服披在她的肩头。
她问他是谁，那青年不肯说。她与他动手，那人总能见招拆招，让她应付不来。
她曾想将蒙住眼睛的白绸摘下，却似乎想起了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从此他们成了镇上人们嘴中口口相传的夫妻。
那儿郎芝兰玉树，翩翩君子，那女儿聘聘婷婷，随和善良，艳煞多少人。但是独独令人惋惜的是这二位，一位眼盲，一位嘴哑。
等到了第十个年头，这两位送走了收留她两位老夫妻，收拾行囊时，她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璋麟？”
“嗯。”他应了一声，换来她的轻轻一笑。
他却想，她若不叫他，该有多好。
“我来帮你。”他说：“曦月仙力损失大半，内丹受陨，无法修回，已经自行请命去凡间历劫，重塑内丹。”
她却说：“你还来寻我。”她笑：“你不怕我拖累你么。”
璋麟从她腰间将朱砂抽走，靠坐在了土炕边上，手里把玩着朱砂，叹息一声说：“我同你说了，是我将你带入魔界，你的眼睛也并非无解救之法，现在你要走，我自然要信守承诺，医治好你的眼睛。”
沉默片刻，青容问道：“你的眼睛，为什么没有事情。”
“我自是……”他笑：“早就看透这三千大道，众生浮屠。”也……看透了你。
要医治好眼睛，只能再换一双眼睛，璋麟问她：“我替你换一双眼睛，你可以去他的身边，但是你不会记得他是谁了，并非我刻意为之，而是不可避免，你愿意吗？”
青容将收拾好的包裹放下，点了点头：“我愿意。”
璋麟意料之中的点点头，用笛子点了点她的肩膀，柔声说：“我饿了，你先去给我做点吃的。”
成思对魔界三皇子泼皮无赖的功夫颇有耳闻，且仙魔两族将冥界压在中间哪个都不好得罪，一个不小心被扣上挑拨是非的帽子，那可真是殃及鱼池，费力不讨好。罢也罢也，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放他过去便是了，想来她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生死簿上添一笔少一笔的事情。
所以璋麟再见到青容时，她成了襁褓中的婴孩，她的眼睛终于又变得明亮而清澈。那样小小的、软软的、白白的。让人抱在怀里，心生宠爱之心，不忍释手。
可是他将她丢在了乞丐窝里，看着她白白软软的肌肤变得瘦弱枯槁，头发乱糟糟的，每日吃着乞丐讨来的腌臜食物，慢慢长大，变得自卑、敏感又胆小。
像是报复的痛快了，他又难受起来，夜里偷偷将她抱走，抱着她一夜，难受的红了眼眶。然后他将她抛在了那人回归故里必经的路上。
他离去时曾想再也不会回来看她。
或许等他不那么难受了，会回来看看她吧。
第78章 左源右祸4
何谨修并不是在路上看见可怜的猫猫狗狗就要带回家的人，他只是觉得这个孩子似乎是很合眼缘，如果那次不带他走，或许他会惦记一两日那孩子幽深明亮的双眼。如果是这样，那倒不如将他带回家，养上几载。
那孩子被抱进了马车里，踌躇的坐在一角，低着头颤抖，两只小手使劲揪着破旧不堪的衣袖。一副惊恐又紧张的模样。
何谨修大病未愈，身体虚弱，咳了两声便靠在马车的软枕上假寐。
小孩心里紧张，但是肚子饿了许久，见何谨修休息，一双眼睛在他和茶几上的点心上游离。
似乎是害怕，他最后低下头，再也不敢抬起来。直到那双干净修长的手将糕点递到她的面前。
她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着何谨修，在看到他点头之后才接过点心，狼吞虎咽起来。
他又靠回软枕，看着那小孩吃的酣畅淋漓，一笑，转过头撩开了窗帘对外面的下人说：“走慢些。”
何谨修静静的看着他吃完，喝了一些水，这才开口道：“你有名字吗？”
那小孩摇摇头，却好似想起了什么，仓促的撩起了自己的衣袖，露出了肩头，肩头上是一个青褐色的容字。
“青容。”
小孩似乎是懂了，裂开嘴角使劲点了点头。
关于之后的日子，平平淡淡犹如细水缓缓流畅。
忽然之间，梦中惊醒。彼时的青容是已经经历过所有的那个青容，她想起那个时候，何谨修的他，是待她最好的那个人。
他身体不好，却喜欢喝酒，她时常躲在暗处看他喝酒，却每次都能被他发现。
他用俯身点燃檀香的样子，像极了那画上走下来的仙人。她偷看过很多他的样子，但是她晓得，就算是他发现了也不会责怪她。所以每次她都故意露出一些马脚，然后等他唤她。这时她便可以理所当然的坐在他的身边，听他讲故事亦或是等他教自己识字。
青容无法抑制自己，悲伤的哭了起来。
那个叫何谨修的人早就死了，那人灯尽油枯之时依旧能对她笑的出来，让她不要哭……
她曾深深爱过那个叫做曦月的人，现在依旧心心念念想着他。可是，那个叫做何谨修的人，倾尽一生教她做个温柔的人。让她在曦月跟前，总想找到一丝何谨修的影子。
终是曦月度化了她，却让她多了何谨修的遗憾，可归根结底，那都是他。
她擦了擦眼泪，走出沁馨殿，上弦月在头顶，四周安静的有些不太像话。
她一步一步走进悦华殿，推开了曦月寝殿的那扇门。
似是睡的深沉,曦月并没有察觉到青容进门。
青容缓步走到曦月跟前，跪坐在榻边，枕在手臂上看着他。胸腔中的心跳声砰砰作响。
她伸出手来，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引得曦月皱眉，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青容终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觉得，她等了这一刻好久，这样坦坦荡荡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曦月缓缓起身，侧头看着她，眉间依旧是化不开的愁容，他未言语，只是安静的看着她哭。
“曦月，你从未喜欢过我，是吗？”她问。
“是。”他说。
她哭的更厉害了，一如那年她刚被何谨修带回家族，遭人欺凌之后的样子。
那时何谨修还肯抱一抱她，为她擦去眼泪。想到这里，她握住了曦月的衣袖，呜咽的念着：“谨修……谨……修。”
曦月的双目被蒙上一层淡淡的，不易被察觉的忧伤，他说：“那个人不是我，他已经死了。”
这是让人很绝望的一句话。
那个对你最好的人，早就已经死了啊。
青容缓缓起身，抱住了曦月，仍在呜咽，却说：“你就是他，但是他又确实是死了，这还真是让人难以接受。”
“青容。”他沉声道：“趁还没有人发觉，你走吧。”
“抱一抱我，曦月。你抱一抱我，我就走了。”她说。
良久，他才缓缓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那等你哭够了……再走吧。”
青容埋在他的肩头，呜呜咽咽的哭着，像是要把前一百年和后一百年的委屈全都哭出来。
最后她哭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再醒来时，她已经在东海的那座仙山上了。
她再也没有想过出山，从此深居山林，再不曾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