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要将它脱下来,到指尖的时候,解琳忽然勾住了它。
叶楚笑了:“开始你明明很不愿意戴的。”
解琳微蹙眉头道:“现在我想戴着它,一直戴着它。”
叶楚细语道:“你会厌倦它的。”
解琳摇头,头发在枕间摩擦的窸窣声,叫人心动得想哭。
“我会一直戴着它的。”解琳对叶楚甜甜一笑,叶楚又将戒指推了回去。
她装作要睡了,可到半夜里还未有困意,解琳脑海里充斥着的各种强烈的情感,冲击着她,使她心中不宁。
叶楚再睁眼看她时,她单手胳膊挡在眼睛上,另一只手紧攥着被子。她憋了一会,开口道:“叶楚,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叶楚刚要开口,她侧身搂过他,“拜托你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叶楚抚摸着她脑后的发,安慰她,一面微笑着开口:“那我说了,你一定答应?”
解琳用力地点了头,他便道:“我有两个心愿,一个……解琳,你陪我回家吧?”
解琳道:“你是说,回你的家乡吗?”
叶楚点头:“嗯,在不远的地方。”
“好!那,另一个心愿呢?”
叶楚又只笑着说:“那个,等我们回来了再说吧?”
买好了火车票,隔天解琳坐上了去往小镇的列车。
日头正高,望着外头的树影一撇一撇向后飞移,她想象着当年叶楚挤在骡车后头,背离家乡,与骨肉至亲分离的一路。那曾是一段去了再无回头的路,解琳隐约感觉到,今日也是一样。人生也是一样。
下了火车,又换乘了大巴,驶出一个多小时便到了那座小镇上。
镇上一片不大的菜场前还是有些人气的,菜摊或者店家的孩子,年纪小,没上学的或是放学早的,几人一团肆意在街上乱窜,争吵、嘻闹,玩着他们游戏。
再往前走,太阳偏西,炊烟未升,镇子凝在这一刻的宁静当中。远处有一个坡,坡上白墙黑瓦的宅子毫无章法地这里露出一头、那边露出一片。有条七拐八绕的小巷子,里头边角立着的路灯、门前光滑的脚踏、院里腌菜的旧坛、那些开了败败了又开的花花草草,都像老式唱片上的纹路,刻下许多吵吵嚷嚷或冷冷清清的故事。对这片土地有记忆的人都是根唱针,都能转出不同的旋律。
叶楚心中的这首曲子又是怎样的呢?他只看着眼前的一切,一言不发。
解琳敲开了一扇门,来应的是个圆脸盘的女人,手里抱一个孩子,解琳上去道:“您好,请问这里有户姓温的人家吧?”
女人回道:“姓温?有好几家呢,你找哪个?”
解琳呆了一呆,“您有听过温自华和温自成两兄弟吗?”
女人丝毫不知,倒是坐在她身后,在堂里择菜的一个婆婆有了反应,抬起头大声问:“找什么?”
解琳又说了一遍名字,老太太耳朵不太好,又叫她儿媳妇传达了两声,解释清楚了,她才确定下了温自成这个名字。
令人意外的是,老太太忽然咧嘴笑了,眯着眼睛道:“那是我阿爹!”
解琳身形一震,不敢相信地道:“奶奶您是温自成的女儿?”
他回来了!他回到家乡了!
老太太走出来,上下打量了解琳,问:“你是谁?”
解琳收了收太过惊喜的心情,放大了声音向她解释:“您听说过您父亲,有一位哥哥吗?”
说起这个,老太太怔住了。她一面向外走一面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只是解琳听不懂她口里的方言。她走到门前,遥遥指了一个方向,“我哥家住在那头,你去那找。”
“找谁?温自成还在那吗?”
面对解琳的疑问,老太太呵呵笑了,语气忽然十分柔和,“他在的,他在那里呢。”
解琳于是拔腿就往坡上奔去,她问身侧的叶楚:“你刚刚听见她说些什么了吗?”
夕阳洒在他身上,他笑着道:“她说……回来了,都回来了。”
老太太后脚也跟了上来,她领着解琳去到她兄长的家里,解琳只道自己是温家亲戚,他们也不多问。
解琳的确是看到了温自成,他的遗像被供奉在偏厅堂前最中间的位置:他看起来和叶楚一点儿也不像,即便隔着玻璃片和数十年的光阴,解琳仍能从他浓厚的剑眉和炯炯的眼神当中感受到他的飒爽。他像个英雄人物,像许多有血有泪故事的主人公,他也的确拥有一段故事。
他被拐卖到那对夫妻家里时,年纪尚小,反抗过三五日,次次被打得凶狠,他也就学乖了,在那家里头呆了有一两年。可造化弄人,那对原以为不能生育的夫妻却在之后有了自己的孩子,还生下了一个男孩。
这下,温自成便失去了他存在的全部意义,而那夫妻二人又十分心疼买他花去的钱,故而逼他卖力干活,吃不饱穿不暖,更变着法子折磨他。
男人受了气要打他,喝了酒要打他,空着两只手闲来无事还要打他。男人次次往死里头打,还威胁他:“要是老子把你打死了,就拿刀剁碎了你去喂猪!”
年幼的温自成眼里,猪圈里的那头老母猪是吃人的怪物,他此后连喂猪的活都不敢做了,男人更加生气,打了他还把他同母猪关在一块。这样的阴影此后伴随了他一生。
在非人的折磨当中,温自成到了九、十岁,腿脚长了,有了些力气,一日他气起来拿起墙角耕地的锄头,闭着眼睛一顿乱挥,竟真将那头母猪给打死了。
看着它满身是血地倒在猪圈里,他深知等男人和他老婆从地里回来了,少不了一顿毒打,他这次是真的怕了,怕到极致又生出莫大的愤怒来。
他把几岁大的“弟弟”带到墙边,让他站在那里不要动,自己跑去灶台里引出一把火,将屋子里里外外点了个通透,走回来还狠掐了一把那孩子的胳膊,把他弄得放声大哭。村里的人发觉房子烧了,又听到孩子的哭声,以为孩子在火堆里,惊恐地一传十、十传百,奔过来灭火。
温自成就趁着这场混乱,在冲天的火光和滚滚的浓烟当中跑了。他此前也跑过好多次的,不是被男人抓回来,就是被村子里的其他人给逮了。这一次,他成功了。
此后,他开始了他漫长的流浪生涯。他不知往哪里走,总归活过一天是一天,他在街头要过饭,在庙里喝过粥,他不知道什么什么教派的教堂前分发馒头大饼,他也定要冲上去抢一份。就这样,有上顿没下顿地长到十二三岁,他觉得自己力气也够了,就去打铁店里当学徒,去江边码头搬货物,他大字不识一个,却凭着开朗的个性和仗义,混得风生水起,有了一帮兄弟。
十六七岁,他同这帮人一块投军去了。
说到这里,温自成的二儿子温承伯面上满满的自豪,“我父亲不是一般人。”
他说,并和那个老太太,也就是他亲妹妹温禾萍对视了一眼,解琳顺着目光也看过去,老太太也笑着,他们并不当这是段心酸的过往,而是当在讲述某段传奇史。
解琳对温自成的敬意油然而生。看见她的目光投到温自成照片边上那个女人脸上时,温承伯说:“那是我们的娘。”
她的照片看起来更旧,解琳猜她走的要比自己的丈夫更早。看起来也有五六十岁模样,瘦脸盘、小眼睛,眼神却十分的清明,朗如秋月,又透出几分柔和,又似春水。温禾萍长得像她。
她是个地道的城里姑娘,她同温自成的故事是那个年代里为人津津乐道的,热烈的一见钟情,两厢有意。他们也不管什么家世背景,三礼六聘,也不曾有花前月下,喜幛红烛,战火纷飞中还是只当活过一天是一天,告知了亲朋好友,就是结成了夫妻。
不久后长子温念昆出生——到这里,温承伯兄妹的脸上才浮现出掩不住的伤感。堂中静下来,方才的氛围结了冰,丁零落下去,碎在地面上。
解琳觉得奇怪,皱着眉头缓缓将目光移到另一张相片上——和叶楚奇像的眼睛,和叶楚差不多大的年纪。那便是温自成早逝的大儿子。
解琳盯着他发了呆,“念昆、承伯”,解琳心中酸涩,看来温自成也从未忘记过他失散的哥哥呀。
“解放后,父亲在相关机构的帮助下,找回了家,父亲说过,还好他天生倔脾气,当年买了他回去的那家人要帮他改名字,他死活不肯,天天反反复复在心里念自己叫什么,生怕忘了名字,这才能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