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想到房流牺牲了自己的休息时间,而在这一件已经被他扔掉的长袍上,花了不知道多少功夫,将之亲手绣成一件珍品。
池罔再次对房流有了全新的认识,这小子收买人心,实在是一把好手。
无论他是看上了自己的武功还是医术,若是能拉拢了池罔,日后必有用处。房流看出了他的价值,才会有如此举动。
时刻关注着池罔什么时候起身,见他醒了,立刻跑过来亲自送吃食,也就罢了。
面前这样一件礼物,就算知道房流别有用心,也很难让人不领情。
送出了亲手绣的衣服,在昏黄的灯光下,房流尚显得稚嫩的面容都仿佛有了一种温柔的意味。
但池罔就是有不领情的铁石心肠:“我是男人,不穿这么艳的衣服,你拿回去吧。”
房流慢吞吞的说:“不行哦,这衣服腰身我改了,按照你的尺寸改的。所以我想……大多数男人应该都穿不了吧。”
池罔面色平静,心中起了异样的感觉。
他腰细,就一直穿着宽敞的衣服来遮挡,这一路同行,他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房流慢慢地眨了眨眼,将自己外貌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而且我觉得,你穿这个颜色,肯定会特别好看。”
房流不再多说,他深谙点到即止的意蕴,便起身告辞:“夜色已深,我不便多扰。你近日太辛苦了,也早些休息。”
池罔没有起身相送,他只是面无表情的坐在原地。
他手里拿着衣服,看那明显改细了许多的腰身,果然正好合身。
心里就疑惑了——这小子什么时候知道他尺寸的?
将衣服丢在一边,池罔插好门窗。
夜深了,这次终于无人再来打扰。
池罔用过粥后灭了灯,脱衣躺在床上,他本以为白天补过觉,晚上就是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但实际上他连熬几天的身体确实太疲惫了,很快就陷入深眠。
只是入睡前的最后一丝清明念头,他还在想砂石对他说过的那个“干扰”,到底是指什么呢?
黑夜静悄悄地过去,几近凌晨,在大部分人仍在睡梦中时,几乎没人知道天边出现了异象。
星移斗转,天现异光。
弯月隐去,浓云密布。
畔山之上,月蚀。
山顶之上,狂风突起。
破旧的佛寺残垣经不住这样的大风,寺院中杂草被吹折,泥石四溅飞扬。
后山。
墓冢第二排,最左边的那棵树都被吹得连根拔起,倒在地上翻滚。
年久失修的坟冢,好几块墓碑都被风吹得从土中拔起,七零八落的散了一地。
只有第二排最左边那块墓碑,仍然在狂风中屹立不倒,发着幽幽的光。
天上一道惊雷……最左边那坟头炸开了。
上面的浮土被风吹飞后,露出里面的棺材,那被钉死的棺材,“嗵”的一声被人从棺里破坏。
棺材盖被掀开后,棺材里面跳出了一个人……或者更确切的说,是跳出了一个和尚。
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从衣服上掉回了棺材里,在风中发出一声隐秘的脆响。
但他此时无暇顾忌,他摔回棺材盖,痛苦地抱着头跪在了地上。
一个毫无起伏却断断续续的女人声音,凭空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编……编,英……技能已检测……异常!重新评级……失败、失败!”
四下无人,是谁在说话?
他抱着头,瞳孔涣散,“你?……我、我是……”
可还不等他听得真切,从各个角落冒出来的声音,一瞬间从四面八方而至,几乎淹没了他所有的知觉。
闪回的画面接踵而至,让他的脑袋痛到几乎炸开。
那些破碎的画面愈发清晰。
靓蓝的江面一望无际,初春的雪梅翠竹画意诗情,漫天垂落的紫藤花巧夺春色,最后的画面停在一片深红花海上,有个穿着大红喜服的苗条身影缓步而来。
男子脑袋剧痛:“我是……我是庄……——我是庄衍!”
脑海中千奇百怪的声音,在这一瞬间被放大到极致。
他的脑袋疼得都要炸开了,而其中一个声音,缓缓地压过了一切虚假的喧嚣,宛若在他耳边低喃,是那样的陌生而真实。
“少爷……少爷?”
那呼唤着他的腔调,在结尾处拐着一个精妙的弯儿,带着几点异样的韵味,无端地迷人,又无端地带着堕落深渊的诱惑。
他手上紧紧牵着的那个穿着大红喜服的人,面容终于变得清晰。
他眼中映着火光,喃喃道:“小池……”
在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片段冲进了他的脑袋里,剧烈的头疼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单膝跪倒在地上,身体却无意间碰到墓地中唯一一块还立着的墓碑。
他猛然抬头,看到了自己墓碑上的字。
——僧子安之墓。
“我是……子安?”
话音一落,山顶呼啸的狂风立刻停了下来。
“……我是子安?”
那一瞬间,他终于平静下来。
他在空中做了一个手势,仿佛隔空将自己脑海里所有不知源头的声音,破碎不知来处的画面,一起狠狠地捏碎掐断了。
“我不该在这个地方……我明明在……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天上星辰缓慢归位,异光随之消散。
那散发着光芒的墓碑,也熄了幽光,重新变回了一块平平无奇的无字碑。
乌云散去,天光初露。
和尚站了起来,回头看向畔山的墓地,那里被狂风吹得一片狼藉。
他看着自己墓碑,面色犹豫挣扎,“那真的是……我的名字吗?”
在雁城梅院中的池罔,突然睁开了眼。
他快速地解开了自己的内衫,露出胸膛,低头查看。
他心口上的那片纹身,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丝毫不妥或异样。
……就仿佛刚才那突然而至的灼人温度,只是错觉一场。
原来是睡着了,池罔自嘲的想。
那个人已身化黄土七百年……又怎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第21章
池罔又做梦了。
过去的七百年里, 他的梦里从来都见不到庄衍, 而似乎就是在他去过一次畔山、并在后山坟头转过一圈后,他开始频繁地梦到这位故人。
梦里是旧日时光,庄衍站在房间的窗前看书,光透过窗子, 打在他的身上。
庄衍转头见到他进来, 便放下手里的书,对他笑了笑。
那笑容很温暖,像暖春里的光,带着记忆中的书卷墨气,让人身体都温暖起来。
那便是庄衍, 一个行走在光明下的人。
在他身边的时候, 池罔最喜欢的就是他身上的光和暖,也最喜欢看他对自己笑起来的模样。
庄衍看着他的眼神总是充满热度, 那是一种并不令人感到冒犯的专注, 他手心传来的温暖, 足以融化一切风雪和坚冰。
池罔醒来的时候, 恍然都能感觉到那舒服的暖, 隔着七百年的时光, 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熟悉却又遥远,在那似梦非梦的模糊边缘,池罔竟然不想醒来。
窗外已透出朦朦亮光, 池罔在床上躺了好一会, 他拉开的内衫露出一片朱红纹身, 正好在心脏的位置之上。
他将手指放了上去,抚过纹身的线条,感受着皮骨下怦然跳动的韵律。
于是他便知道自己仍在这世间。
当年在庄侯的府邸上,后院也有许多傲雪寒梅,虽比不上雁城的满山烂漫,却也勾着许多旧事,平白惹人心绪。
他将拉乱的内衫整理好,披上外套推开窗户,果然在窗外看见了漫山的雪梅。
步家买的这一处宅院,景致极佳,颇适合初春赏雪观梅。雁城近山冬日的积雪还没消融,红梅便悄然绽放,这一副霜雪姿,着实算得上是北地佳景。
池罔看了一会,想起了房流昨日为他拿来的衣服。
昨晚灯光昏暗,他没仔细看,此时他看着窗外梅景,便想到了绣在衣服上的那枝梅花。
池罔对着日光,抖开衣服,他眼前的绣梅,和远处堆雪的梅花相映成趣。
如今在光线明亮处仔细看来,这件月白色长袍上的刺绣,大有讲究。
那一枝梅花配色从雅,形态娇而不妖,色彩艳不落俗气,足以见绣者懂书画。布局颜色上乘,绣梅自有一段笔墨韵味,绝不是一般市面上的匠工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