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楚晚宁就是穿着这一身衣服,在红莲水榭躺了许多年。
墨燃眼角一酸,在海中却流不出眼泪。他想起在地域时的遭遇,这不是真实的楚晚宁,是楚晚宁丢了的那一半地魂。他没有后世的记忆,只有前世作为楚妃被欺侮凌辱的记忆,没有享受过半点温情,却仍要拼着魂飞魄散护他周全。
墨燃忽然停下脚步,楚晚宁察觉到异样转过身来,沉寂的海水在他身侧汹涌,那双凤眸一如往昔。
“师尊……上岸以后,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楚晚宁怔了怔,轻轻点了点头:“我不能久留。”
墨燃抱他入怀,哑声道:“对不起……师尊。”
那声音带了隐忍的颤,像是悔恨到了极点,又兼以谨慎的小心翼翼。隔了几十年的误会,隔了生死,想说的话一齐涌上心间,到唇边能说的似乎也只有这句苍白无力的歉语。
那双凤眸微微颤动,楚晚宁沉默了很久,似乎对这样亲密的抱不甚习惯,白袖下的手指骨节被捏的泛白,他轻轻拍了拍墨燃后背,轻声启唇:“我未曾怨过你。”
墨燃眼圈泛红,把楚晚宁搂的更紧了。他想把这个人揉进骨血里,他不懂还能为他再做些什么,以祈求交换他一瞬的欢愉,减轻一些苦痛。那些发生了的其实从未真正扭转,只是他埋藏在心底不敢去想。他加倍的对今生的师尊好,而前世那个楚晚宁,永远的在漫天的莲花之中魂飞魄散。
即使是此时此刻,他仍说,我未曾怨过你。
那条路他们走的极慢,走到路的尽头时,温柔的日光在海底散落万丈,把每一寸都映的清澈明朗。
楚晚宁停下脚步,轻声说:“就到这里吧,他还在等你。”
墨燃抻臂搂过他,那白衣已经开始化作碎光。墨燃抵着楚晚宁额头,想从中感受到一丝的温度,可魂魄无形,如何能有温度。楚晚宁的脸渐渐不清晰,墨燃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喜欢的人,是那个悄悄给我做抄手,把我送的拜师礼随身带在身边,我做尽错事仍不弃我的人。”
“是被我错怪了很多年,却依旧视我珍重之人。”
“是晚夜玉衡,是北斗仙尊。”
“是你……一直是你!”
楚晚宁的脸上有一瞬间的错愕,他垂下眼睫,像是手足无措,眼角有些红。他抚上墨燃侧颊,唇角努力弯出一个清淡的笑,轻轻点了点头,在无尽的黑暗中,一点点化作泡影。
他在人世间最后的一点痕迹,从此也没了。
那句他等了一世的话,如今等到了。
竹林密处,楚晚宁躺在床上,唇角沾着药渍。那药很快便起了效力,楚晚宁的白衣被血染红,暗色的血液顺着腿根缓缓流淌。
华碧楠看着楚晚宁苍白的睡颜,温柔的拭去了楚晚宁唇角的药渍。他得不到的东西,旁人更不能得到。他没有找人帮忙,自己搂着昏迷的楚晚宁,为他换干净的衣物。楚晚宁皱了皱眉,自疼痛中醒来。他看了看身上的血痕,又看了看那药,抬眼看着华碧楠。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楚晚宁。
那双凤眸浸满了汹涌的怒意,他身体分明虚弱如残风败柳,眼神中的寒意却让人不寒而栗。楚晚宁启唇,声音像浸透了冰雪:“理由。”
华碧楠挑了挑眉,那张柔婉的面容此刻却浸满了阴毒之意:“我看着碍眼,这个理由如何?”
楚晚宁忍着胸口怒气,沉声道:“你我师徒,缘尽于此。若你让路,便饶你一命。”
华碧楠怒极反笑:“让你走?”
他走近恶狠狠捏住楚晚宁下巴:“墨燃已经死了,你若是不听话,也是死,我已经给足了你面子。”
“我是舍不得让你死,我从小敬你爱你,我视你若星辰,可你呢。我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多你一个也无妨。”
“就当是,为我们回家铺路了。”
楚晚宁甩开华碧楠手腕,他被华碧楠下了禁制,此时法力尽失,却有一样,无人能拦他。
琴声骤然起,如裂帛破空,沉郁又兼以彻云般的清亮。方圆十几里,惊云震叶,琴声穿过雾气渐深的竹林,如无数利剑,将竹叶飒飒震落,远处像是有谁在幽咽,凄绝动魄。时间仿若一瞬间静止,华碧楠背抵在逼仄的角落,吐了一口血,再抬眼楚晚宁已经不见了踪迹。
仿若一场梦。
睡莲绽的热烈,散漫开了满园,花间叶下有默默流淌的清泉,有淡淡的温度,护着这些花盛放不败。有几朵新开的花怯怯的颤着瓣,浅淡的粉把空气都染上了绯色,温润的月亮湿漉漉的悬在深蓝色的夜空,晕黄朦胧。
楚晚宁就躺在莲花之中,紧闭着双眼,身上的血迹仍未干。这样的景色落入不远处玄衣男子眼里,恍如隔世。他走过去,欠身搭过楚晚宁细白的手腕,匀称的脉搏一下一下透过肌肤纹理传到他的指尖,绽开丝丝缕缕的生机。
那玄衣男子面色苍白,仍不掩面容俊逸,月光下光华琳然,唇角若有若无勾着一丝笑意,任谁见了都会喜欢。可惜,他并没有跳动的那颗心,只是一副为人利用的躯壳。饶是如此,看见楚晚宁久违的生动面庞,他仍觉得兴奋,那种喜悦是发自肺腑的,浸透身体每一寸,让他忍不住狂喜。
他抚着楚晚宁下巴,又看了看他身上的血迹,轻声道:“你果然还是舍不得本座。”
他转身对着那几个深情木然的宫人:“清扫楚妃从前的住处,他回来了。”
“本座的楚妃回来了。”
第十五章
踏仙君小心翼翼抱着楚晚宁,像是怕弄疼了他,走得缓慢又稳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如此好的耐心,也许是因为在这个荒芜的尘世里,怀里这个人让他又重新拥有了一点暖。
几个宫人给楚晚宁换下血污的白衣,他们并非活人,四肢都僵硬的很,其中一个不小心碰到了楚晚宁身上的伤口,惹得楚晚宁闷哼一声,踏仙君一把拂开那宫人,没好气斥道:“滚出去。”
那几个宫人眼白翻了翻,倒是听懂了,便排成一队,慢慢悠悠一起滚了,还贴心的关上了门。
踏仙君扶着楚晚宁,把每个伤口都处理干净,撒上了白色的药末,又笨拙的缠上绷带,系了一堆歪歪扭扭的结,很丑。踏仙君看着那些结,也觉得跟床上那清绝的男子十分不搭,像是上好的宣纸上画了只王八,颇添了几分落魄可怜之意。
“本座亲手系的,你不许说丑。”
“你若是嫌丑,本座就操你。”
他很满意自己的逻辑,给楚晚宁换好了干净的寝衣,趴在床边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了许久。楚晚宁的面容如他记忆中一样温润,眼角眉梢都藏着清冷的疏离,只有在他操狠了的时候,才添上一点儿暖。这都是他所熟悉的,只是眼前这个人的确有所不同。
踏仙君费劲的想了半天,也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他摸了摸楚晚宁光滑白净的耳垂,眼神有一瞬的凝滞。
这里,该有一枚耳钉的。
楚晚宁的脸色苍白如纸,脆弱的像是连风都禁不住的蝶翼,前世的楚晚宁高烧几日不退时,也是这般,让他看了难受又生气。踏仙君所在的尘世此时已不剩几个活人,找大夫极为不易,不枉费他一番心血,最后真的寻到了一个。那人浑身打颤,颤颤巍巍给楚晚宁把脉,跪在地上,抖着声音说:“脉象微弱沉细,耗尽气血过多,且本就小产,身子便弱,故昏迷不醒……”
踏仙君眉梢紧蹙:“小产?”
那大夫以为像墨燃这样的天乾不懂何为小产,便贴心回道:“意思是,腹中的孩子没了,陛下节哀……”
踏仙君更气了,他心想自己节哀个屁,孩子是那个狗屁墨宗师的又不是他的。他强忍着心中的不悦,毕竟杀了他再找大夫就难了,于是他顿了一下,微眯眼瞳:“去开药,若无好转,便杀了你的头喂狗。”
那大夫火烧脚后跟般匆忙退了下去,踏仙君盯着床榻上的楚晚宁看了好一会儿,越看越生气,前世他睡楚晚宁睡了那么多次也没见他给自己生个一男半女,凭什么那个狗东西运气那么好!
踏仙君捏住楚晚宁手腕,沉声道:“你不许给他生孩子,只能给本座生。”
昏迷中的楚晚宁像是听见了一般,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睫。他的记忆停在与华碧楠交战的那一刻,九歌突破封印,似乎有什么禁术一并迸发,他像是掉进了无穷无尽的光晕里,在那光晕之中,有无数记忆的片段不断涌进来,那些在红帐龙床上不堪又折磨的记忆,一幕幕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