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汤勺放在一旁,转向赤井。对方的视线依然胶着在他身上。他在等,好像有永远取之不竭的耐心。于是降谷想他是不是一直在等。
“你在等什么呢?”他喃喃自语地脱口而出,双手撑着身体两侧的桌沿,感觉自己非得牢牢握住什么。“像俄罗斯人那样,等你的‘命中注定’吗?”
赤井流露出不解的神色。于是降谷简单地转述了杰西卡告诉过他的话。赤井好笑似地摇头,说他不信世上有命中注定。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来整理思绪,却让降谷等得手心出汗。然后他问:“你想知道过去的原因,还是现在?”
降谷不明所以,用来下定决心的语速很急促:“如果你愿意都说。”
赤井深深看他一眼。
“我正式加入FBI之前,在空军特种部队待过两年,我想你一定知道。”降谷点了点头。“那时候我还很年轻,二十岁出头,去美国也才不过几年,在军队里很少有机会接触到Omega,也没有人告诉过我他们处理热潮期的方式。我想那都是隐私,我没有必要多问。”
“到部队的第二个星期,有天凌晨长官突然进入我们宿舍。他说有个Omega现在进入了热潮期,用例行公事的口吻问我们有没有人自愿临时标记他。”
“我对自己听到的简直难以置信。但更可怕的是,我的五个室友全都毫不迟疑地在第一时间举起了手。比起响应请求,我更觉得他们是在坚定地服从什么只有我不知道的命令。我站在他们中间,是唯一一个没有举手的人。我的长官也盯着我,那几秒钟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我至今都记忆犹新。当时我觉得他们都疯了,或者反而是我缺失了什么,我无法确定。”
“但当我们之中的一个人被选定,长官将他带走以后,我其他的室友个个都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我们谁都没有谈论这件事,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后半夜他们睡得很香,而我一整晚都没有睡着。我想自己不可能被同化成这样的人,我也不想要成为这样的人。”
降谷未曾设想过赤井会坦诚到这个地步。他静静地听,答案逐渐鲜明。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一种可计量的献身精神,能让人忽视事物的本质,忘记违心屈从的艰难,不问缘由地将自己的选择置于其上。随波逐流会让日子变得轻松许多。
“这种想法说的高尚些,是信念;说的直白些,不过是出于我的个人好恶而已。”他抬起眼看降谷,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所以,我从过去到现在都在坚持的这一切,或许只是因为我不想标记自己不喜欢的人罢了。”
降谷听得清,心脏的节拍比平时落得缓慢而沉重。“这是以前的事。那后来呢?”
赤井看进他眼睛里去。他的瞳仁一尘不染,明明是沉甸甸的冷清色系,却热得像要烫进他五脏六腑。他的声音低切而温柔:“后来,坚持不想要Alpha的是你。”
他花了几秒整理这个句子,又花了几秒理解它。
降谷登时动弹不得,说不出话来。他小心翼翼地呼吸,胸口几乎就要隐隐作痛起来。他笔直地看着赤井,用目光审视他,质询他,想寻找哪怕一丝破绽,但赤井无懈可击。
那么多有迹可循的征兆,他一直在找的结局终于从正面撞上了他自己。
手机闹钟响起来,降谷措手不及,整个人抖了一下。他背身关掉火,把锅盖掀开,意式番茄浓汤的热气合着香气蒸上来,他愈发头昏脑涨。他把锅从炉子上端下来,然后磨磨蹭蹭地舀汤,盛了两碗才罢休。他自顾不暇,没想过这同时也是在消耗和折磨赤井。
他为自己脑子里所有软弱的念头而震惊,没有一个念头比赤井想要他更令他感觉不堪一击。
降谷收拾好表情和情绪,转过身把其中一碗汤递给赤井。指尖相触时他差一点打掉了碗。
“你何尝不总是在曲解我的意思?”他迫切地吞咽下一个叹息。“只因为我不想要Alpha,就代表我不想要一个合适的伴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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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在寻求一个Alpha,不代表他没有在寻求某个人。而这世上有太多他不想要的某人了,赤井却一定不是其中之一。因此他必须仔细考虑一下……这是真的吗?
他从来不想要赤井在热潮期中标记他,过去这么多年,他没有对别人也没有对自己说谎。
在昨天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一切。昨天他坚信自己在走的道路虽然孤独但是正确,昨天他还没有意识到赤井总是投向他的目光,昨天他的防御系统还未土崩瓦解;今天他在不可自拔地沦陷;明天他将失去所有抵抗的力气。
他在摇摇欲坠,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爱情降临在他身上的方式仿佛患上热病。起初只是几声咳嗽,直到他咳得肋骨发疼,胸腔犹如被千刀万剐。他开始发起高烧,冷得打颤却又热得发汗,呼出的气息灼热如火,心脏像在焚烧那样使他无法呼吸。降谷担心他的病症再也不会好转。
“你来看看这个。”赤井站在他身侧,弯下腰把手机屏幕凑到他眼前。降谷努力识别着他所说的内容,可对方靠得太近,前额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刘海,降谷甚至不敢随便扭头。他向后缩了缩脖子。
赤井偏过头看他一眼,嘴角有个促狭的笑。他就是故意的。
降谷想要瞪他,想要推开他起身离开。但对方身上的烟草味肆无忌惮地传过来,他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那样,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完蛋。
明天他的想法不会改变,任何事实都不会改变。明天他将走得太远,再也不能回头。他闭上眼睛,感觉到若隐若现的恐惧伴随着期待冲刷过他的血管。
他最终会丢盔卸甲,束手就擒的,降谷失魂落魄地想。
TBC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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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试着效仿降谷先生您。”
奥田找上降谷的时机不太凑巧:他的下一堂自由搏击课在十分钟后开始,而他必须从教授情报解析课所在的阶梯教室赶到大楼的另一端。经过前两周后他发现当中的空隙太紧凑,于是今天就直接在手腕上缠上绷带讲前一堂课,能为他节省一点时间。而奥田的请求另当别论,尤其是当从她嘴中又吐出了“热潮期”这个词——毫无疑问他近期实在是过于频繁地和它打交道了。
然而听到这句开头,降谷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作答。
他知道奥田不会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心血来潮而做出某种决定的人,但他依然想要知道她是否真的深思熟虑过她即将面对什么。可他既不是她的父母也不是她的长辈,更算不上她真正意义上的导师。他只不过是她工作场合的上级。
所以他只是温和地问:“我能怎么帮你?”
“入职体检的时候,医生建议我尽快找到一个Alpha标记自己,”她显然并不觉得那是次愉快的对话,拧起秀气的眉毛,绞着手指说道,“他不认为我能够靠抑制剂撑过25岁。”
降谷微笑着耸了耸肩:“我入职的时候,也是这么被告知的。”奥田惊讶地看向他,“有时候比起‘既定事实’,人生还需要点别的东西。”
“是信念……吗?”奥田犹豫着,半知半解地问。
降谷想起上次赤井曾说信念的通俗说法不过是好恶,不由得又露出几分笑意。奥田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信念也不错,而我可能只是更加任性罢了。”他笑着看了一眼腕表,“抱歉,我后面还有一节课。任何时候你想继续跟我谈谈这个的话,随时都可以找到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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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两天降谷并没有等到奥田的联络,而他也并不确定自己主动去找对方是否合适。第三天傍晚他尝试着给奥田发了条讯息,接着一口气埋头批改报告至十点,却始终没有收到来自对方的回应。
降谷有些担心,尽管时间已晚,他还是决定去奥田的房间看看。
学员宿舍区域的设计如同这栋建筑物的整体风格一样简洁实用,空旷的长廊从起始处可以一览无余地望到尽头。奥田的房间被安排在走廊最深处,降谷向前多走了几步,才发现那团堵在奥田门边的黑色大型障碍物,竟然又是神出鬼没的赤井。
他踌躇着放缓了脚步,但很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
赤井松松垮垮地坐在一张不知从哪儿搭起来的长椅上,背靠着墙,无所事事地叼一根烟在嘴里,身边还有只烟灰缸。降谷站在他跟前时他似乎也没有太多惊讶,懒洋洋地半仰着脖子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