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提到纸,傅真就问,“爸,我再想,宋爷爷都这么大年纪了,过几年他应该就不会再做纸了吧?到时我们用什么纸?你不是说机器印刷的画纸不能用吗?”
“以后你姐姐自己学……”
他话还没说完,董亚华打断:“有你这么当爹的吗?让惠惠毕业回镇上传承你们傅家这破手艺就算了,还要她一个女孩子去学宋泽爷爷那门辛苦活,亏你想得出来。”
“我说你这人嘴巴毒。”傅晋难得反驳妻子的话,“木版年画怎么就叫破手艺了?国家非遗,还有邮票发行,哪儿差了?”
董亚华撇嘴:“也就听着像那么回事,养家糊口还得靠我那家小超市。也就是我善良,要换了别的女人,早八百年就不和你过日子了。”
“是。”傅晋笑,他与傅真打配合,“你妈最贤惠了。”
傅真点头:“当然了,我妈不贤惠谁贤惠?”
董亚华乐了乐,转而唏嘘道:“孩子她们爷爷也是,想传承手艺收两个徒弟不就行了,非得让后人来。你以前那工作多好啊,要是不辞职的话,现在也是公司骨干领导了。”
“净说没用的,我们这是祖传家传的,要一代一代传下去才有意义。”傅晋感叹,“再说这年头,哪有年轻人肯学这个。宋老爷子以前收的徒弟还少了?有靠得住的吗?”
“你既然知道年轻人不肯学,还让惠惠学?”
董亚华一直对这事儿耿耿于怀,她作为一个母亲,自然希望女儿未来能有好的发展,而不是像她们父亲一样,守在这小镇,日复一日雕版制年画。
“惠惠从来没有说她不愿意。”傅晋说。
“你听她亲口说过愿意?”董亚华反问。
傅晋愣住了,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两秒后才说:“她要是不愿意,肯定会告诉我的。”
“惠惠从小你就给她灌输接你班的思想,你让她怎么说得出口?”董亚华再次反问。
傅真眼见气氛不妙,连忙打圆场:“要不你们问问我姐愿意不愿意吧,我姐不愿意的话,还有我呢,我十分愿意传承爸爸的衣钵,家里的小超市也是我的,不愁吃不愁喝,多好啊。”
现在这年头,年画确实不好卖,经济收入少,因此早就决定将小超市也一并交给傅惠。
董亚华被逗笑了,嗔道:“出息。”
傅真表示:“我就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
“真好意思说哦。”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嘛?”
“……”
饭后睡了半个小时午觉,傅真才骑自行车出门。
这次她一个人去宋泽家,周骥进城了,给他后妈过生日。
周骥小学时,他父母因为感情不和离婚,之后周父新娶了一任妻子,不仅漂亮,还非常会做人,她待周骥真心实意的好。这一点,周家老爷子十分满意。
周家在城里买了几套房子,本来周父早就想把周骥接到城里念书,被周骥打着给爷爷做伴的幌子义正言辞拒绝了。
傅真中考没考上城里最好的高中,于是放弃了其他第二好第三好,选择离家近的学校就读,于是他也留了下来。
宋泽才是那个真正要给爷爷做伴的人,他成绩向来拔尖,说实话,待在镇上的三流中学有些屈才。
她到宋泽家的时候,宋泽和他爷爷正在焙纸房烘纸,爷孙俩一个人将榨干的湿纸一张一张分开,一个人将分开的湿纸一张一张刷到烘壁上。
长长的烘壁贴满了手工纸,看起来颇为壮观。
傅晋提前给宋从福打了电话,傅真还没表明来意,他就对宋泽说:“你去屋里把我给傅老师准备的四百张纸拿出来给真真。”
宋泽小心翼翼剥离出一张完整的湿纸递给宋从福,他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关于年画背景部分内容取材于现实(源于参与项目采访稿)
感谢地雷:雾橙紫
第7章 07
宋泽洗干净手,傅真跟在他身后进门,目光落到他被汗浸湿的T恤,微微怔了怔。
正如董亚华所说,古法造纸属于辛苦活。
由竹变纸耗时半年,从伐竹杀青到焙纸,没有一道工序不费力。
就和她们傅家的木版年画一样,前两年,宋家的制纸工艺也被录入非遗。
但,也仅仅名头好。
早些年是战争时期的日报用纸,还有书画用纸,而现在除了傅家的年画需要,没什么多余用途。宋从福索性改制成祭祀用纸,挣点零花钱。
宋家的儿女都没有学造纸技术,宋泽父亲进了一家服装厂工作,十几年下来,晋升成中层领导,他母亲是做销售的,也是个小主管,夫妻两人收入稳定乐观,每月都给老爷子打一笔钱。
宋从福不愁吃穿,他这把年纪,其实应该安享晚年了,只是老爷子做了大半辈子的手艺活,一闲下来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停工不到两天便又复工了。
以前给日报供纸时,宋家也有个造纸厂,不说工人,学徒也有十几个。后来徒弟们全都走了,再至宋奶奶过世,变成他一个人干了。只有宋泽不学习的时候,偶尔给爷爷打下手。
到屋里,宋泽去厨房冰箱里拿棒棒冰,细心拿刀剪开口子,才给傅真吃。
傅真咬着冰,她想起午饭桌父母的争论,于是问:“宋泽,宋爷爷有没有告诉你,他还做多少年纸?”
“他说做到他做不动为止。”宋泽一边找袋子装画纸一边说,“他闲着没事干觉得日子难熬。”
宋泽也听爷爷念叨过:“我要是停下来,傅老师的年画咋整啊?等他家大姑娘毕业回来到我这儿学了怎么造纸,我就可以放心歇了。”
“要是宋奶奶还在该多好,宋爷爷就不孤独了。”傅真突然怀念宋泽奶奶。
宋奶奶人最和善,成天笑眯眯的,对孩子们也很大方,热衷于给他们准备吃的。
春天是各式鲜花饼,夏天溪水里冰西瓜,秋天炒花生南瓜籽,冬天烤红薯土豆。那时傅真和周骥总爱来宋泽家玩。
宋泽“嗯”了声,他装好画纸去看傅真,她低头一点一点捏碎棒冰,仿佛这是个好玩游戏。
“你姐以后真要回来做……”宋泽开口,他顿了下,换种说法,笑,“传承祖业啊?还要来跟我爷爷学艺?”
“是的吧……”傅真拉长尾音,“我爸是这样安排的,我姐没反对。”
“我忘了,傅惠姐大学学的什么专业?”
“欧尼酱,欧尼酱。”傅真模仿。
宋泽一头雾水。
傅真笑容灿烂,解释:“日语哥哥的意思,欧尼酱。”
女孩声音脆甜,宋泽后知后觉脸热,他躲开她视线,“傅惠姐怎么没选择美术类专业?”
傅惠考上大学的时候,傅真才初中毕业,那时候她对专业毫无概念,印象中,姐姐也没有因为学什么专业而与父母有过争执。
“她喜欢呀,我姐语言天赋好,她的英语也说得很溜。”傅真一脸自豪,“我爸就是木版年画专家,这门手艺有他教就够了。”
“也是。”宋泽点头认可,他问她,“那你喜欢什么?你以后想学什么?”
“我没想过。”傅真说,“首先看我能考多少分,到时再看看有什么专业给我选择吧,你呢?”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谈及这个话题。
宋泽说:“我爸我妈让我学医,我还没想好。”
“学医好,我从小就觉得医生了不起。不过你想学别的也行,你分那么高,专业还不是任你选。”
宋泽开玩笑:“今天说话这么好听?”
“因为我吃了甜的。”傅真晃了晃棒棒冰,“不对,什么意思啊?我什么时候说话难听啦。”
宋泽笑:“我可没有说。”
傅真发现了一个事实:“近墨者黑,你真的被周骥教坏了。”
宋泽否认:“你又冤枉阿骥。”
傅真“切”了声,随即却突然叹口气。
“怎么了?”宋泽问。
“也不知道以后我们大学能不能在同一个城市?我姐初高中的好朋友全都各奔东西了,每年也就寒暑假能见见,我们以后也会很难见面的吧。”傅真说,“真不敢想象。”
宋泽毫不犹豫说:“能的,不难。”
“能什么能,不什么不,我跟你说,你以后一定要去首都见见大世面。”傅真被自己的想法逗得笑不能已,“我们仨总要有一个争气的吧,周骥就甭指望了,我好像也考不上那边的什么好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