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k踢了踢脚尖,神色复杂。
“所以你明白了吧,只有让他记忆里的你更丰满、具体,他才可以越快摆脱对你的成见,把过去的你和现在的你重合起来。我让你回忆这些,是在为他提供一些细节,帮助他重新填补记忆里已经变得单薄的你的形象。”Stuart说,“你没有他想的那么绝情和理智,你只是不懂得沟通和去爱。这很正常,大家都因为这样而失去过,很多人是在失去中学会爱的,只是你们在事业上更成功,所以才显得更加惨烈。”
“我能明白你的用意。”Mark说,“所以我在努力配合你,不是吗?感谢你,我们可能要冷战好几天。”
“这种程度只是冷战好几天而已吗?”Stuart揶揄地笑,“你们真是我少见的这么相爱的情侣。不要再用什么‘墙’去哄他了,真的,Zuckerberg先生,这是我听过的最可爱的哄人方法了,但老老实实一句道歉比什么都管用。”
“这跟你没关系。”Mark难得地羞恼起来恶狠狠地说。
Stuart笑着摇摇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Mark。
Mark接过来展开,上面只有几个句子,扫一眼就看完了,“这就是我要做的?”
“对,面对他,做现在的你。”Stuart点头,“一般来说,这种方法应该用在小组互疗中,这个理想型角色会由他指定的人扮演,但是他很幸运,你是他的创伤,也是他的理想型。绝大部分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幸运——没有机会真的向他们的创伤来源讲述感受,更不会得到‘加害者’的理解和安抚,所以才会有小组互疗这样的存在。”
“可是上面没说我该说什么。”Mark有点困惑,“在小组互疗中也是自由发挥吗?”
“不,”Stuart说,“在小组中,台词是创伤者决定的,因为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但是在我们这里,我想你比他更清楚他想要什么,不是吗?”
“明白了。”Mark收好纸条。
“时间到了,我们继续吧。”Stuart看了看表,对Mark往诊疗室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Zuckerberg先生,接下来也请你继续配合。别担心,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
Mark和Stuart回到诊疗室时,Eduardo已经收拾好情绪,看上去平静了。
他坐在刚刚那张椅子上,很低落,看到Mark,他不太自然地别过脸,避开了和Mark的对视。但当看到Stuart走进来时,他再次挺直脊背,恢复平日的那种挺拔的姿态。
Mark若无其事地坐回他身边。
“两位先生,”Stuart问,“刚刚的谈话并不愉快,我可以知道你们决定继续坐在这里,把接下来的部分完成的原因吗?”
“如果他继续,我也会。”Mark看了看Eduardo。
Eduardo沉默了一下,“我想治疗PTSD。”
“刚刚Zuckerberg先生的话让你很难受很愤怒,对吗?”Stuart问。
“……是的。”Eduardo说。
“但是我注意到,在经过20分钟的休息后,你已经恢复了平静。可以告诉我,刚刚你思考的是什么吗?”
“我刚刚感到痛苦,是因为他在欺骗我时没有任何痛苦。我认真地思考,如果Mark在那一刻感到痛苦的话,是否会减轻我的痛苦。”Eduardo停顿了一下,“但是随后我意识到,很可能不会。”
他扯出一个苦笑,“就像车祸的肇事者,如果他还活着,而现在站在我面前,对我陈述生活对他的不公平与他的不忍和歉意、内疚,恐怕也不会使我的痛苦和愤怒减轻哪怕半分。”
“想法不重要。”Eduardo想了想,继续说,“无论他的想法是什么,都不会改变他会做的事情。就像他曾经问过他的律师,有什么办法可以稀释我的股份而又不至于使我太痛苦,而答案是不会有这样的办法。”
“所以,他大可以说一些好听的谎话,”Eduardo看着Stuart,“可是他没有。难听的真话总比谎言好。”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学会从一个人所做的事情去判断他,而不是从他说的话。”
Mark痛苦地闭了闭眼。
“说到欺骗,”Stuart赞同地对Eduardo点点头,随后看向Mark,“你骗他签了合同?”
“……是的。”Mark从坐回椅子上后就开始浑身紧绷,犹如进入酷刑之中。他紧张的表情使他看上去异常尖锐。
“当时你有自信可以骗过他吗?”Stuart说,“鉴于你面对的是出身从商世家的哈佛经济系高材生?而他还是哈佛投资协会的主席。”
“这和他的出身和学历没有关系。”Mark说,“只是我们足够亲密,而我又很了解他……”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跟往常一样,但依然掩饰不了话语里巨大的恐慌和痛苦。
他们三人的座位显然经过Stuart的设计。
Mark坐在Eduardo身边,但两人之间有些距离,Stuart坐在Eduardo的斜对面,但离他反而要比Mark离他近一些,这使他像个守护者,而Stuart直面Mark,当他对Mark说话时,他就成为了一个审判者。
Stuart从坐到他对面后,刚刚闲聊时的轻松感觉就一扫而空,提的问题每一个都一针见血到刻薄的程度。
“我几乎没有亲密的朋友,”Mark说,“Wardo当时是我第一个例外,没人能和他一样,和我分享同一张床、同一瓶啤酒,甚至一个绝佳的点子。他很清楚自己对我来说是特别的,或者说他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对我有一种信任,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安全感。”
Eduardo握紧椅柄,仿佛那里能提供给他坐在椅子上的力量。
他花了20分钟才平静下来,谈话重新开始不到10分钟,刚刚的努力就烟消云散,他还在努力维持着平静,理智岌岌可危,而身体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表明所有努力都即将变成徒劳。
“当我决定那么做的时候,律师警告我说这很可能不会成功,”Mark说,他的双手十指紧紧扣在一起,红着眼睛瞪着Stuart,平静地叙述,“但我知道一定会。”
“我给他打电话,先谴责他冻结账户。他不是一个强势的人,当我向他说明冻结账户的危害后,他会感到理亏和内疚。于是之后我说我原谅他了,我告诉他Peter给了五十万的投资,我们成功了。”
Eduardo开始感到呼吸困难,脑中嗡嗡作响,Mark的声音听上去既远又近。
他听到Mark说:“然后,我说我需要你,我需要我的首席财务官。他就从纽约飞到帕罗奥图,毫无怀疑地签下合同了。”
这句话每一个字都格外刺耳,一个个嵌到他心脏里去。
Mark闭上眼,他那时候是Eduardo的刽子手,现在则是自己的;当年的侧刀杀的是他爱的人,现在刀锋抵着的是他自己的颈脖。
“就像以前每一次一样,他都会为我而来,然后给我想要的东西。”
“我知道我会成功的。”Mark低声又重复了一次,“而我确实成功了。”
“够了!不要再说了,Mark,闭嘴!”
Eduardo猛地站起来,他愤怒地看向Stuart,“你为什么要逼他说这些?!我不想听他说这些!”
他罕见地厉声道,“你每个问题都是在针对他,你在揭我们的伤疤!你在逼迫我们回到过去,可我根本不想面对他的那些混账的想法!我爱他,我知道我爱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清楚我爱的是一个混蛋,不需要你用这种方法一遍遍告诉我!”
他非常生气,气得浑身发抖。
哪怕是当年他知道合同的真相,当众摔了Mark的电脑,他也记得要维持风度,并且警告Mark请个律师好接受他的反击,最大限度地掩饰了自己的狼狈,完美退场。
而现在他连这种体面都没法维持。
他现在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已经炸开一样痛苦,地板和天花板好像都在旋转,又好像都在崩塌。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他要怒吼发泄满腔的愤怒,于是那些愤怒的质问就这样不加修饰地被说出来了。
“对,没错,就是这样!”Stuart用同样大却不徐不疾的声音肯定了Eduardo的质问。
然后,他指着Mark,对Eduardo大声说,“看着他,Eduardo!这个就是当年的他!看着他!这个就是那个用‘我们成功了’‘我需要你’的谎言引诱你,亲眼看着你签下那份死亡合同的Mark Zuckerberg!面对他,不要逃避!”
他的声音有某种特殊的魔力,像在愤怒中的一个不容忽视的指引,Eduardo不由自主随着他的指向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