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犹未尽,胳膊突然被人拉住。
身子往后倾倒,悬悬地跌入一个火热的怀抱中。
却是叶慕辰自后突然抱住了他。
南广和鼻子一酸,反手自后摩挲下去,握住叶慕辰的手,将其自身后拽出来,与他一起并肩而立,对着崖涘又笑着说了一句。“帝尊,吾家的小朱雀也在,你们也有上万年不曾见了。”
叶慕辰自鼻孔内冷嗤了一声,大手紧紧包裹住南广和的手,单眼皮一撩,朝崖涘投来的目光颇带敌意。
崖涘顿了顿,笑得云淡风轻。“凤凰儿,你那句话,吾答上了。你又有何良方,可教吾?”
……这却是只有他与他才能懂得的一句话。
于十万年前,此方天地间四方神灵尚在星辰大海中沉睡。崖涘执着南广和的手背,共同指向这方世界的天尽头,淡然道,若有一天,这个世界病了,老了,凤凰儿,汝可有良方可以救它一救?
彼时广和笑得惫懒,丹凤眼儿微眯,无可无不可地道,吾有良方,须汝以无价宝来换。
好。那日崖涘曾一口答应。
如今,隔了十万年光阴,崖涘又抛出了这句机锋。这次,当着众人,当着三十二位无情道仙帝,以及上千名极情道修者亡魂。
一向谨言慎行不肯轻诺的崖涘,此刻居然像换了另一人,变得肆意轻狂起来。
南广和抬眸,深深地看入那双蓝色眼眸。于瞳仁深处见到了他身后狼狈的叶家军及鸟族众侯爷,还有站在他身侧以手指相缠的叶慕辰。
他在最后,于那双眼眸中见到了自己。
一身朱红色长衣的自己。
烈焰撩动长发,额间生长出如雪的娑婆沙华。
似朱衣鬼。
又似堕世仙。
“帝尊,你言无从有中来……”南广和笑了一声,不闪不避地迎着那双海蓝眸中倒映出的自己影像,一字字地问他:“那么敢问,帝尊你可有情吗?”
这句话,很多年前他也曾如此问过崖涘。只是那时崖涘从不正面答他。
渐渐地,他亦不再拿这个字堵他。
爱欲如枝头繁花,藏于青翠碧叶后,一岁一荣枯。
很多事情,就是在漫长的不可追的浩荡光阴中,渐渐变成了再也不能开口的渺远过往。
只是下界于南赡部洲与东胜神洲交界处堕入深海的灵胎儿崖涘之死,令广和心中扎了一根刺。这刺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南广和带有一丝畅快的恨意,恨声道:“帝尊,你可敢有情吗?”
“若吾答有,若吾答,……敢!”崖涘默了默,贯来薄凉的唇边挂着一抹奇异的笑,缓声问他:“凤凰儿,如此,汝又该当如何呢?”
崖涘顶着一身的雨水,湿漉漉地站在他面前,跨前一步,又逼问了一句。“自有中而来,于万有中复归于无。凤凰儿,如今吾为汝,即将老,即将死,如此……汝又当如何呢?!”
四下无声。
众仙帝再也握不住手中兵器,哗啦啦掉在云朵中。
云朵中积聚了太多的水,啪嗒啪嗒落在众人头顶,将翠羽斑斓的一众鸟族将军侯爷们几乎淋成了落汤鸡。便连玄衣铁甲的叶慕辰亦不能免,头顶一簇呆毛湿漉漉地翘立,越发显得他一张俊脸阴沉无比,几乎要扑过来将帝尊崖涘斩杀于长刀下。
而这位三十三天至高无上的帝尊,就这样静静地、无声地、以一种足以沉山覆海的神色,凝望着南广和。
像是这世间只剩下了他与他。
像是这天地一瞬间万物寂灭。
没有过去。
没有未来。
只有一句,你敢不敢。敢不敢叛了自己的道,以身殉,以情葬,消逝于这三十三天白玉宫中,成为一个天下人皆知的笑柄?
凤凰儿呵,若我敢,你又当如何?
你会如何?
你……又能如何?
第130章 登顶3
南广和一时哑口。
这世间有许多事, 是过了就再也不能回头望的。一旦回望,就惊觉伤口遍布,疼的厉害。——比如他失去了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的胸口, 此际就又闷又疼。
他弄死了灵胎儿崖涘, 再不能接着弄死帝尊崖涘。
虽然这个小世界里崖涘有亿万化身, 但到底,能与他对立与他一道话往昔的只有这一位罢了。
南广和凝望崖涘那一双四海凝结而成的眸, 良久,才犟着一口少年气,强道:“你便老了, 死了, 又与我何干?!”
说话前,先抽了一口气。
心口实在疼的厉害。
叶慕辰自后紧紧抱住他,一手与他交握, 一手环在他腰侧。棱角分明的唇紧紧抿着, 单眼皮微撩,朝崖涘投来的目光格外不善。
“帝尊慎言!”叶慕辰冷笑了一声, 替自家殿下接下了崖涘丢过来的这一刀, 回击的格外锋利。“帝尊万年前入了无情道, 从此后强行令天下间所有修行者改道而行。帝尊曾言,任一人任一物,倘若有情, 便落了下乘。”
叶慕辰又笑了一声, 语气淡漠。“吾等便是下乘。帝尊你高高在上,是三十三天至高无上神位上的那位。这天地老了, 你也不会老。这世上所有生灵都死去了,你也不会死。”
他接着话锋一转。“所以请帝尊慎重, 莫要学那些凡间的愚夫愚妇,动不动就以生死来要挟我家殿下!”
崖涘目光直接越过他,停留在南广和眉目之间。久久。
一直到这诸天仙帝闷闷地再次操持刀兵围在他身后,双方人马对峙。鸟族众将军侯爷们弓身展翅飞翔在南广和身后。
血蜿蜒流入云层中。
崖涘只是那样静静地凝视南广和。以一种比深海更深的眼眸,用那样沉寂的仿佛天地都静止了的神色,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南广和终于败下阵来,以手遮额,叹息了一声。“帝尊……”
“唤吾名。”崖涘笑得奇异而又温柔,又跨前一步,银色发丝在星光中浮动,带有辽阔的云雾雨水。“凤凰儿,再唤一次吾之真名。”
一把长刀削在崖涘的面。
割断了一大把银色的发,也在帝尊白玉冕旒下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割裂了一道血痕。有乳白色的血渗出来,空气中优昙花的香气越发浓厚。
仿佛帝尊崖涘的每一滴血,都能开出一朵三千年不遇的优昙花。
面对如此盛大美景,叶慕辰却冷冷地笑了一声,将长刀搁在崖涘面前,抵着杀气刀锋,携无限锋锐嘲讽,道:“帝尊,你真名是甚?呼一声你的名,是否就要海断山崩?你是这个世界的神尊,你是要我家殿下为了你这一声诱/哄,从此成为灭了这方小世界的罪人吗?!”
这一声“我家殿下”出口,叶慕辰与崖涘四目相对。两人都于同一时间想到了昔日在遥远的下界大隋朝,于那个大隋亡国的上巳节之夜,彼时也是这样境况。于那个烈火与血腥的夜晚,叶慕辰执炬而来,护着他的殿下。崖涘从天而降,轻飘飘地,就将南广和拉了个满怀。
崖涘简直要压不住唇边的笑,笑得那样薄凉,又那样奇异。“叶慕辰!”
他唤他的名。
然后又唤了一声。“小叶将军……呵!”
这一声“呵”,意味不明,充满了讽刺。
叶慕辰欺身上前,刀锋过耳,整个人扑到崖涘面前,一身玄衣沉的就像这三千年的爱恨。
崖涘侧身,左手负在身后,只右手微提白玉柄麈尾,面上始终挂着那抹凉薄的笑。白玉柄麈尾挡住了叶慕辰的视线,令他只能见到崖涘银发下的半张脸,以及唇边的那一抹嘲笑。
叶慕辰大怒,手中长刀舞动,带动三十三天的漫天雨水,刷地形成一条笔直的雨线,朝崖涘脖颈处斩来。
南广和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一袭朱红色长衣,独立在两人身后。他眼中是滔天的雨水,与雨水中战在一处的叶慕辰与崖涘。
那种不安的气息越来越强烈了。
南广和抬起眼,一一循着这三十三天白玉天阶尽头的众多仙帝们望过去,见他们翻滚在云与雨水中,见他们与极情道众生捉对厮杀在一处,见云水中渗透出来的血色越来越浓厚……厚重的,就好像在很久以后的后世,会被载入史册。
数十万载的长生,十万年前此方四灵出世,朱雀神将陵光亦步亦趋执刀追随于他身后的一抹玄衣,三千年爱恨流转……于地府三途河中一瓢水一瓢水地舀下去,再仔细甄别,一点点拨开,寻找陵光一缕残魂的孤独与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