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瘦子说:“维修船来了。”他和大脸男拉开舱门,跑到外面去迎接维修船,他们的船昨天泊在这一带捞垃圾,要起锚时发现锚机坏了,不得不停在这里过夜,这才碰巧救了毛泰久。
南在民也起身离开,出门前嘱咐毛泰久:“要能起来,就在舱里活动活动,你主要是被冻伤了,别的外伤不重,多活动好得快些。”
舱里只有他一个人,毛泰久呼出一口气,抖着手穿好了衣服。
穿衣时他发现自己双手、小臂、双脚和小腿上有不少划伤,没有特别严重的,但因为伤口被海水泡过,红肿着显得十分难看。他左肩比别的地方疼得厉害,之前曾被日本人打了一拳,他没能游到计划中的地段,与左肩受伤有很大的关系。
毛泰久忍着痛下了床,慢慢在舱室里行走着。
舱壁上固定着一面有裂纹的镜子,路过的时候,毛泰久从镜子看到了自己的脸,倒吸了一口凉气。
头发长得很长,遮挡住他的额头、耳朵以及一部分眉毛,胡子也长得颇为茂盛,遮挡了他的下半张脸,让他嘴唇和下巴的线条变得模糊不清,又因为伤病而眼皮浮肿,脸颊消瘦。那落魄又邋遢的模样,哪还有一丝属于毛社长的俊雅和光鲜?
毛泰久无法置信地看着镜中的胡子男,想把这个丑陋男人从镜子中揪出来丢进大海。
锚机很快修好了,垃圾船起锚后在海面上巡航。
毛泰久在舱室里走动着,不断活动着身体,时不时隔着玻璃窗看一眼外面工作中的三个男人。
南在民开船,另外两人用拖网或者长柄勾篱收取海面上的飘浮物,诸如破鱼网、塑料瓶,泡沫箱一类。
三个男人都不年轻了,常年在海上,个个晒得像炭一样黑,他们身有残缺,社会地位低下,但这些好像并未影响他们,三个人一直在聊天说笑,笑声爽朗,模样似乎十分快活。
毛泰久过往的生涯中,一直高高在上,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这个阶层的人。毛家的大宅中有很多佣人,他们见到毛泰久总是一副卑微讨好,温顺服从的样子。所有人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贫穷、肤浅、害怕权威、服从权威。
他从未觉得这些人是和他一样的人,他们只是因为出生了所以才活着,渺小如蝼蚁,卑贱似尘泥。
现在……好像还是那样吧,他依然不喜欢这些人,但是好像对这些人有了一点好奇,觉得他们与自己之间的差距似乎也没有他以往认为的那么大。
第9章 流浪汉
黄昏的时候,南在民把船开到了距离成运港略有段距离的一个水域。
他打发瘦子和大脸上岸去买酒和小菜,说下班后几个人要在船上喝一杯。
等那两人走后,南在民对毛泰久说:“你跑吧。”
毛泰久悚然一惊,抬起眼睛看着南在民。
“码头的黑帮在找你,传话到我们清洁大队了,他们不知道你还活着,只说如果发现了尸体,不要报警,交给他们。”
毛泰久喉头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他应该想到的,逃出来已经一天一夜,陆地上找不到,那些人自然会把目光放到海面上。
“路上买点吃的。”南在民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塞到毛泰久手里,微一犹豫又说,“你别嫌我话多,混黑道是没有好结果的,你还年轻,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跑得远一点,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好好过日子。”
毛泰久的脸颊微微抖动,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因为这个老人可笑的误会,也因为这个老人对他的一片好心。
他弯下腰,真心诚意地向南在民鞠了一躬,紧紧攥着手里的几张纸钞,转身离船上岸。
天黑了,暮色笼罩住成运市的大街小巷。
城市里的灯光开始闪烁,机动车道上车辆川流不息,人行道上人们往来匆匆,各有各的轨迹,各有各的目的地。
毛泰久裹紧了身上肥大的浅灰色的棉服,把扣在脑袋上的兜帽拉得更低,慢慢地走着。
不是怕人认出来,根本没人在意他。
而是,冷啊。
毛泰久不知道晚上会这么冷,也不知道步行走路会这么累。
他曾无数次开着豪华轿车从这些街道上驶过,但是却从来不曾用自己的脚丈量过这片土地。
原本对成运市再熟悉不过,多少次他看着沙盘决定把哪里拆掉,又把哪里建起来,多少条道路因为他在沙盘上划了一道线而变为现实。
现在毛泰久却发现,眼前的成运市很陌生,有三百万人口的成运市,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庞然大物。
这和他在高楼顶上俯瞰城市灯火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口袋里有南在民给他的钱,虽然不多,坐公交车够用了。
但现在是下班时段,公交车上人挤人,人群让毛泰久望而生畏,也担心被公交车上的摄像头拍下清晰的影像。
南在民说过他最好多多活动,那么走路正好。
应该去买些食物吃,因为喉咙痛,中午在船上他也没吃下多少东西,可毛泰久看到食品店外层层的人,又犹豫了,风险太大,晚一点吧。
走着走着,毛泰久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终于在经过一个地下通道时停了下来。
地下通道要比外面暖和,至少没有风。
他看到通道对面有人坐在那里休息,远远瞟了一眼,没感觉那些人有什么特别的,也都干干净净,看上去很正常。
毛泰久贴着墙壁慢慢坐到地上,他非常虚弱无力,身上很疼,脑袋也有些晕,似乎又发烧了。
他没打算在这里久留,只准备暂时歇歇脚,但却在坐下的那一刻,身上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不见。
从出逃以来一直奔波劳累,时时刻刻悬着心,满身伤病,能量见底的毛泰久此时极为疲惫。
只打算坐一坐,他却不小心睡着了。
有人推醒了蜷成一团,睡在地上全身发抖的毛泰久。
是一个穿着黑色大衣,单薄清秀的长发女孩子。
“别在这里睡,会生病的。从这个通道B2口出去,向右转直行200米,有一家露宿者收容中心,去那里休息吧。”
毛泰久慢慢坐起身来,露宿者收容中心?
女孩子把手里拿着的热咖啡放到他面前的空地上,还放了两张钞票压在咖啡杯底下,这才离开。
毛泰久先是有点懵,等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愤怒得头发丝都要着火。
居然把他当成流浪汉,要不是身上没力气,他一定追上去拧断那个女人的脖子。
这是在羞辱他。
流浪汉只不过是一块会喘气的肉,他们没有羞耻心,是被社会和家人抛弃掉的无用的废物。
把我这样的人当成流浪汉,你的眼睛是有多瞎?!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即使被当成流浪汉,毛泰久也是流浪汉之中最帅的一个。
继女孩子之后,又有人来到他的面前。
一个胖胖的小男孩,把一盒三明治放到毛泰久面前,很大声地说:“叔叔,给你吃!”
然后小胖子蹦蹦跳跳跑了回去,跑到一个边上等候他的年轻女人身边。
那年轻女人牵着小胖子的手,轻声细语地夸奖着:“我们贤秀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第三个过来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女人,放了个纸袋在毛泰久面前。
“里面是一套帽子围巾手套,买衣服人家给的赠品。天气多冷啊,我也用不着,给你吧孩子。”
老女人慢吞吞地转身走了。
毛泰久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一堆东西,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就那么像流浪汉吗?毛泰久回想着白天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的尊容,不得不承认,是很像。
而且也确实无家可归。
毛泰久笑了起来,一切真的太荒诞。毛基范在泉下有知,会不会也觉得很好笑?
他伸手拆开纸袋,拿出放在里面的一套深灰色的毛线帽还有围巾与手套。
毛泰久把棉服的兜帽推到后面,戴上这顶毛线帽,还真的很暖和。
手套他试戴了一下,也很暖很软。
跨出了第一步,接下去吃三明治,喝咖啡时,毛泰久已经心平气和。
要吃东西,不然没有力气。比起被当成流浪汉,饥寒交迫病倒在这里才更可笑吧?
如果他病得起不来,公益人员还有警察都会来关爱他,那才彻底完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