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觉得这说辞有点太不要脸,他撂下笔,断然又补充:“朕自己收藏的物件,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佟彤:“可是其他藏家也没像您这样啊。他们都致力于保存艺术品的原样,印章题跋都添得很小心,生怕喧宾夺主。您想没想过,如果您从民间收来了某件名家大作,却发现上头已经盖满了后人的大红印,跟原版天壤之别,您也心塞不是?黄台之瓜不堪摘,将心比心,您也得为我们这些逛博物馆的后人想想啊。
“再说,您这一番操作下来,把人家原来创作者苦心经营的意境全毁了,创作层里的思维碎片全扭曲了,书不是本来的书,画不是本来的画。也许是能拍出个稍微高点的价格,但这幅作品在后人眼中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从本质上来说,还是毁东西啊。”
她这“逆耳忠言”篇幅有点太长,乾隆听着听着就不高兴了,眉头皱成一团。
“那又如何,朕的文治武功难道不是更重要,朕在历史中的地位难道不是更耀眼?”
他巴不得后人看到什么文物,第一眼看见的不是艺术价值和历史传承,而是乾隆皇帝那威震宇宙的大名呢。
佟彤不明白了:“那您为什么在《子明卷》后头写了句什么,‘以后展玩亦不复题跋矣’,这说话还算数吗?”
乾隆年迈之时,不知怎的生出些后悔之情,给自己立了flag,说以后再也不乱涂乱画了。
如今这个flag被佟彤搬了出来,面前的乾隆居然有一瞬间的脸红。
他嘴硬:“朕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忽然格外有瘾,你管得着吗?”
这个思维碎片捏合出的“下辈子”乾隆,跟他的原版上辈子还是有细微差距的。他虽然满口自称“朕”,可吵了这么半天,还没命人把她“拖出去斩了”,已经说明他多少接受了点现代思维的洗礼,知道现在并非大清时节。
佟彤觉得自己在跟他鸡同鸭讲。这时候墙边开了一扇不存在的门,和珅进来了。
“哎呀,皇上,”他一进来就冲着乾隆请安,用那种奸臣进谗言的口气说,“您怎么在这儿跟人辩上了!有些人啊,她朽木不可雕,您没必要跟她一般见识……”
和珅把门随意一拉,小房间忽然空间扩展,门外多出了一个精致的小花园。
花园尽头是一排翠竹。透过竹林,传来一阵阵遥远的哀怨的琴声。
“佟姑娘这边请,”和珅满意地看她露出惊讶的神色,朝花园一指,“皇上命那姓赵的请姑娘来画里做客,不是来听你说教的——其实呢,我们是来邀请你的。有件事,姑娘可能感兴趣……”
佟彤心里确实吃惊,因为到现在为止,事情完全是按照希孟的预感走的。
她笑道:“想让我像施一鸣、马老师那样加入破坏文物的阵营啊?您倒是选个别人啊,我是在故宫修文物的,合同一签好几年,我怎么能跟我的工作对着干呢?”
和珅眯着眼,看着她,摇了摇头。
他的确长着一副让人无条件相信的面孔。他这副表情,对着任何人一摇头,都能让对方产生一瞬间的怀疑:“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他没接佟彤的话茬,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上次匆匆一见面,未能和姑娘尽兴相谈,实属遗憾。但和某若没看错的话,姑娘……是不是跟某些书画……有种超越友情的的关系?”
佟彤:“?!”
这是谁在文物世界里大喇叭广播的?
不过估计上次和珅现身,差点把她绑架走,希孟抢先出手把她拐走的时候,他或许就看出端倪了。毕竟物件和人类之间的关系一般也就是淡淡之交,没那么情深义重。若是换了赵老师、小忽雷他们,也未必会如此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将佟彤当众拖走。
佟彤大大咧咧承认:“咋地了,组个队乐呵乐呵,玩点刺激的呗,你们还管啊?”
她尽量淡化“谈恋爱”的严肃性,希望让和老板明白,他就是在没事找事。
也就是希孟不在场,否则听到她这么一副无所谓的语气,配上个始乱终弃的表情,又得气三天。
和珅一愣,大概没想到她这么渣。
但是都把人花大力气请来了,该走的剧本还是要走。他胸有成竹地一笑,用一种特别以理服人的态度说:“和某当然是衷心祝愿了。但是……哎,大家物种不同,生物钟也不一样,也许几年里尚能琴瑟和鸣,但十几年后呢?几十年后呢?佟姑娘想必也不愿意面对,红颜弹指老,芳华转瞬消,他却还是风华依旧,两位终究渐行渐远,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
他的语气无比遗憾,听得让人悲从中来,好像情感电台主持人。
佟彤听得心烦意乱,随手薅路边的小花,没好气地说:“挺好啊,对象永远是小鲜肉,那样我不是赚了?”
虽然心里也讨厌这个画面,平时不愿意多想。
和珅:“更糟糕的是,人寿终有尽,肉身凡胎终究会回归黄土,再坚固的情感也会分崩离析。你无知无觉,但你不知道,在今后的多少年里,他将在黑暗中徘徊、哀恸、怀念,但是等不回远去的爱人……”
佟彤甩下几朵小花,拂袖而走。
“您这么阴阳怪气的可就没意思了啊,什么狗屁天长地久,我们现代人才不在乎呢。给人洗脑之前也不知道先做做功课,与时俱进一下,还守着您那套大清思维是行不通的……”
她一边嚷嚷,一边忍着鼻子里的小酸。和大人是在哪儿培训的口才,真TM每句都是会心一击……
谁不想永远在一块儿啊,这不是条件不允许吗……
死鬼大宝贝儿就在一墙之隔的故宫里头,不知能不能跳进来帮她揍人……
“哎,等等,佟姑娘,和某不是这个意思……”
和珅见她要走,提高了声音。
“我不是想惹你不快,和某今日是来告诉你,我有解决办法……”
佟彤脚步慢了下来,心里斗争了半秒钟,果断回头。
“您说,我听。”
*
佟彤心里想的是,反正又不掉块肉,胖佶的创组层里松竹相伴,和风习习,还挺舒服的,还有幽远的琴声作伴,多待一阵无妨。
也许还能套出点话来,看看这些大反派掌握着什么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和珅笑吟吟一指:“请坐请坐。”
“佟姑娘,也许你曾经奇怪,乾隆皇帝已经作古数百年了,可如今却活蹦乱跳地来到人间,继续挥洒他的笔墨,这是为何?”
佟彤早就有过这个疑问了,不过也早就得到了解答。
“就你们忽悠的那位子明老先生,眼下已经幡然悔悟,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画……”她说,“他告诉我,乾隆祖宗是从他留下的那些涂鸦印章里脱胎还魂的。”
“对对对,没错!”和珅狡黠地一笑,“你知道就好。那你想没想过,能做到这一点的,不只咱们万岁爷呢?”
佟彤:“你什么意思?”
和珅压低声音:“你还不明白吗?如果你也在文物书画上留下足够的思维碎片,就能摆脱凡俗形体的羁绊,就算过去百年千年,有朝一日,佟姑娘你或许也能重新化形为实,和文物朋友们携手永远……”
佟彤还没听他说完,已经掩饰不住震惊,满脸写着“还有这种操作”……
“不对不对。”她马上找到了一个杠点,“您别忽悠我。如果有思维碎片就能永生,照这个理论,本网瘾少女已经发了几千条微博了,满满都是真情实感,以后是不是能在微博里永生啊……”
和珅忙道:“当然没那么简单了,万岁爷与在下此番能重返人间,当然不是巧合,还是要仰仗一位神通广大的朋友……”
佟彤赶紧问:“谁?”
……
“我。”
一个声音凭空出现在半空,带着些许回音,震得竹林摇曳。
远处胖佶的琴声完全被盖过了,悲哀的氛围一扫而空。
这是个特别苍老的男声,苍老得仿佛青铜上的锈迹,舌头运转不灵,一开口就往下掉渣。在这个宋式的文艺清幽小花园里,显得格格不入。
但那声音又十分庄严肃穆,尽管生涩难耐,但沉重如鼎,还是让人不由得生出仰视的冲动。
佟彤不由自主抬头往上看。天上空空如也,只有鸟雀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