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CP完结】(19)

作者:窑子阿姨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人走的那天,杜德明还跟他拥抱了一下,说什么好好干,将来还会有前途的之类。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大度体贴,可呆久了方卿晓得,这人最会假惺惺,睚眦必报,阴得很。

方卿心里头厌恶得紧,他最烦人情世故这一套,可但凡活着,撇不开沾亲带故,甩不掉人情来往,这人缠事扰尘蒙土裹烟熏火燎,撕破脸皮才是真的鸡飞狗跳。方卿自认没有恃才傲物的本事,过刚易折,低头在所难免。

他老听人家说什么要知世故而不世故,书上也都爱写这号人,可世故是什么样?是杜德明这样本性如此的?还是自己这样到一地换一面具的?

“当然是要请,”方卿听见自己说,“可我爹......您也知道,我不赶回去,我怕......”

嘴快舌灵,吐字跟炒蹦豆那样的,他还是学不来,只能话里推推搡搡,能躲就躲。

“嗨!左右不过是个形式,我开玩笑你还真当真了,咱方老师青年才俊,可是给学校争光的好苗子,”说着往自己位子上走,那摞作业本到底是坚持不住,倒了,方卿心里莫名一阵烦躁,可耳边还是叭叭响着:“不像咱这样的,半截身子入土,只能尽职尽责,做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这话一股子酸味,还瞎现。

这时候上课铃正好响了,外头瞎闹的学生开始往屋里跑,很快外面就静了下来。

方卿笑了笑,没说话,他走回自己位子上,理正了那摞作业本,拿着书出去讲课。

走在走廊里头,那些学生不在外头疯,趁着上课前老师还没到的那一会儿唧唧歪歪。

有一瞬间,他想到了乔万山,这个时候他在干什么呢?到地了开始干活了吗?矿井里头卫生吗?人好处吗?会有人这样为难他吗?

听说挖矿苦得很,那苦,是苦在身,纯粹卖力气的活,到晚上能累得挨着板子就睡着,他竟然有点儿羡慕,文化人的体面底下,一来二去的,不累身,却累心。

这才刚周一,他就感觉心里有点乏。

日历停在三月十八,人才走两天,可他想看乔万山的拼音信了,歪歪扭扭,却实在。

他心里头有点后悔。

悔呀,悔自己躲人躲了那么久,错过了那么多本该耳鬓厮磨的好时光,悔呀,悔回回人一过来自己就抽身跑了,跑什么呢?

这一个半月,该是难熬。

“方老师?”有人叫他。

“嗯?”方卿回过神来,上着课,他竟是跑神了,连忙低头翻书,一个个字落入眼底,却是不知道讲到那儿了。

下头有学生提醒他:“待君久不至......”

“哦哦,“他忙接上,“这里意思是等了你很久都没到......”

这是世说新语里头的句子,是陈太丘的儿子说的,说他爹等了很久你也没来,这和自己的心思不沾边儿,他心却在外头没飞回来。

一上午方卿跑了好几回神儿,脑子里一会儿是乔万山在窗户底下跟他坦白说想跟他好,一会儿是抹唇搽脸的小铁罐,一会儿是架着他在人群后头看黑白电影,电影什么情节他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两人紧挨着,背着全村人的脸,说悄悄话,明明什么事也没做,现在回想起来却跟偷情似的。

春光乍泄,方卿想起娘娘庙桌底的人,他想,那种事怎么能在那地儿做呢?这要是他,任乔万山怎么哄,他可都做不来。

半晌又觉得自己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再说,他怎么就知道乔万山会那样哄他呢!

他最近老这样,想这些见不得人的有的没的。

一个半月是多久?是正好一个半月,还是会多一天,少一天的?唉,那天晚上没问清,这也没个准信儿。

他突然觉得这办公室的四方地儿,实在是憋闷,跟个囚笼似的。

他天天准时来,准时走,不能耽搁,为了啥?为了养家糊口,日子能过得下去,真要说热爱喜欢,还谈不上。

第十七章

这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转眼间离四月结束只剩两三天,村里当时一块去挖矿的人都已经三三两两地回来了,可乔万山还一点音信都没有。

方卿等了许久,也没等来一封信,直到自己忍不住了准备提笔,才发现根本不知道往哪寄。

一问,人家说去了之后都分配到不同的地儿了,谁也没再见过他。

再问怎么没有信儿?

人说:“那矿底下又潮又暗,吃住都在底下,”那人眼睛一斜,“先生诶,你是没见着,到那里干活的,几个识字的?邮递员都不往那走!”

方卿心里着急,心里暗自懊悔当时怎么就没阻止乔万山走。

同村还有一个壮劳力也没有回来,他媳妇儿水草天天去清水河边等,逢人就问有没有见着他男人。

过了几天,抬回来一具死尸,浑身被煤染得乌黑乌黑的,看不清脸。

送来的人说是矿井里头通风不顺,没注意,生生给闷死的。给人洗净了脸,凑上去一瞧,是那个壮劳力,他媳妇儿当时就昏过去了,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子在身边哭。

方卿一会儿觉得心里头石头落了地,人还没回来,就还有希望。

一会儿心又揪起来,他心里害怕,怕下一个被送来的就是乔万山,他最后一次见着人还对他爱答不理的,要是......要是乔万山能活着回来......他要亲要抱,全都随他。

一死了人,整个村子仿佛都跟着静了一些,外头鸡鸣狗叫,全都更清晰入耳。

方卿躺在床上,想起白天被抬回来的那具尸体,去时一个壮小伙,回来却是躺在一块作担架的门板上,又黑又瘦,整个儿发出一股腐烂的味道,不知是过了多久才被发现,又不知是过了多久才被送回来,听说他家里头除了水草和还在吃奶的孩子,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母亲,方卿一阵黯然。

第二天傍晚方卿从学校回来,就见清水河河边围了一群人,他急急忙忙上前去,上回那个人被送回来也是这个场面,他一颗心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乔万山要是死了......他也就......

“可怜见的,他娘还不知道呢,”方卿听到有女人抱娃说,“这要是知道了,又得是一条人命。”说着捂上自家孩子的眼,不让小孩子瞧。

“就是......就是,早说不能去,要命的钱这么好挣的?幸亏俺家那个我没让走......”

“这不才结婚一年,作孽哟......”

“诶,可别这么说,回来那几个,你看他们家媳妇买菜花钱都不眨眼,”说着使着眼色,手掩着嘴,几个女人心照不宣地把头往一块凑,声音压下去,“就昨天,没过年没过节还买肉呢,那肉,俺瞧足足有三斤!”

“昨晚俺出来上茅房,眼瞥着河边有人影,俺叫了一声,没人理,还以为是俺眼花了呢,谁知道......”

......

方卿从围着的层层人群里挤进去,王富贵站在那指挥人,“二柱,三水,你俩来把人给抬回去!”

男人还没动,就被自家媳妇按着,“抬哪儿?俺家不能放死人!”

王富贵一挺腰,肉也跟着动,“谁说要抬去你们家了,抬去她自个家!”

那女人牙尖嘴利:“那干啥要叫俺家人去抬?沾了死人,可不吉利,要抬你自己咋不抬?!”

方卿到跟前,王富贵脚边不远处是两具尸体,一大一小,被水泡了一夜,已经肿得看不出人形了。

正是水草母子俩。

方卿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正巧这时王富贵看见他,招呼着:“方儿,来,来帮叔一把。”

他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一点不动。

方卿把那女人抱起来,明明长得很娇小,经水一泡,特别沉。

听说死人比活人重,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是手里这具尸体分量不轻,他费了不少劲儿才把人放上旁边的草席。

喘了两口气又把那个小孩子放在他母亲的旁边,旁边围着的几圈看热闹的人还在窃窃私语。

他忽然悲从中来。

他不知道下一次这样抱着的人会不会是乔万山。

人命不值钱,死了如一草芥,等到明天后天,十天半个月后,还有谁再记得?哪怕记得,好一点是怜悯的,大多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完事儿咂摸一下感慨一下,还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晚上方卿在备课,煤油灯没油了,他也忘记去打,翻箱倒柜摸出一只白蜡烛点上,滴了两滴烛泪在桌上,然后把蜡烛立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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