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云望着台上看一阵,那两人应该就是故事里的那对师徒。白衣的是师父,灰衣的是徒弟。台上形形色色的龙套接连晃过,故事已经进入师徒齐心平乱的阶段。
“看来这里的人,确实很喜欢这个传说,”纪清文回头,笑道,“虽然只是个故事,但什么细节都编得像模像样。”
“嗯?怎么说?”楼云问道。
纪清文用扇尖撑着下颌,道:“连两个主人公的行事作风,甚至穿衣喜好都有统一的说法,确实很难得了。”
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楼云看向坐下就没说过话的魔尊,问道:“你觉得呢?”
魔尊手中拿着茶盏,瞟了眼台上,不甚在意道:“话本故事而已,有好事者还能编得更详尽。”
楼云笑笑,喝下半盏茶,继续看向台上。
台下不过聊了几分钟,台上已过百年。
故事中的徒弟在战乱中不慎死去,白衣人手执花灯,一盏一盏点亮,升空。
戏已收尾,演得很是动情。在座不少女子偷偷拿起手帕,抹掉眼中的泪。一时间,大堂里时不时传来吸鼻声。
退场不久,又上来几个扮相喜庆的角,似乎演的是其他逗乐的戏了。
楼云兴致缺缺收回目光,不再看台上。
三人又坐一会,便出茶楼转悠。时辰一晃而过,终于到了晚上。
许多人聚集在河边,陆陆续续有人开始放花灯。花灯有升空的,也有顺着河水飘走的。
沉沉的夜色里,点点灯光渐渐充盈视线,水面和天空的花灯交错辉映,像是整片星光倾泻而出。
楼云站在远处,看着这片景色,不禁有些看痴了。
正当他出神之时,纪清文神色一凛,眯眼看向人群外,像是发现了什么。
“楼师弟,昭兄,你们先玩儿吧,我有事先走了,不好意思。”说罢一转身,再眨眼,人就不见了。
楼云疑惑间,身后一直沉默的人走到他身侧,低头看他。
“你不放吗?”
楼云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花灯,笑道:“好啊。”
河边有不少热心人提供笔墨,供前来放灯的人在上面写心愿祈福。
楼云手中拿着笔,看着白鹤花灯,思索一阵,挥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
“写给谁的祝福?”魔尊轻声问道。
夜色深深,水面花灯的反光投在楼云身上,影影绰绰暧昧不清。长长的睫毛在周围灯光笼罩下,投下浅淡的阴影。
楼云写得很仔细,也很用心。好像此生最重要的事,便是手中这几个字。
他写完,小心地将灯点亮,轻轻放在河面,目光一瞬不瞬看着白鹤花灯,神情专注而温柔,仿佛透过那盏花灯,在看什么人。
半晌,他才缓缓答道:“你觉得呢?”
——你觉得呢?
魔尊立在一旁,手心收紧,喉结上下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说话。
白鹤花灯顺着河流,晃晃悠悠飘远,很快跟众多花灯混在一起,快要看不见了。
楼云看着飘远的方向,听见魔尊问道:“你不给自己点一盏吗?”
他抬头朝魔尊一笑:“好啊,那你呢?”
“我?”魔尊愣一瞬。
“对啊,你不给自己点一盏吗。还有,你不是有个徒弟吗,要不要给他点一盏?”
魔尊看着楼云,心尖上像被什么东西拂过,引来一阵阵颤动,再说话时,声线不自觉软了几成:
“好,都点。”
魔尊去附近挑了两盏花灯,仔细一看,一盏上面绘着锦鲤,一盏绘着鸟。
他没想两下,提笔很快写好字,将花灯放入河中。
楼云给自己点了盏绘着白鸽的,想了想,写下“事事顺遂”四个字,便放走了。
两人站在河边,各怀心事,沉默望着花灯远去。
夜色渐深,四周的人群也逐渐散去,气氛安静下来。
楼云转头对魔尊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明天我启程回仙门。你——”
他顿一秒,组织下语句,继续道:“你还需要收点利息吗?”
空气安静片刻,魔尊伸手,理了下他肩上的发尾,道:“算了,今天你累了,下次吧。”
楼云点头,两人回客栈,一路无话。
回到房间,整理一会儿便躺在床榻上。楼云闭眼,辗转反侧困得不行,却始终不能入睡。
明天便要回宗门了。
回宗门,要带着秦心月一起回去。
秦心月回去,就能跟祁朝见面。到时候,两人便能像作者设定的那样,情投意合,很快成为一对令天下人艳羡的道侣吧。
等祁朝有了道侣,想必很多注意力都会在她身上。那时势必不会太注意自己……
自己会被忽视掉吗?
如果时间长了,会不会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徒弟了?
……
楼云心里像堵塞了一团东西,心情沉重,甚至觉得呼吸有些不畅。
他左右翻身,努力入睡几秒后放弃,睁开眼坐起来。
算了,别睡了吧。
楼云抬眼,望着窗外已爬上中空的那轮明月,手心里握着自己的那只纳戒。
他指尖磨蹭两下,终于忍不住打开纳戒,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他手中拿着那样东西,映着清冷的月光看一阵,心里好像好受了些。
还好,当时留下来了。以后可能只有你陪我了吧。
.
魔尊坐在床榻上,闭眼入定。
自他踏入修仙之道,七百年来,从未像这几日一样,心绪紊乱至此。
有一个身影,总能轻易挑动他的注意,并且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大,隐隐有超出控制的倾向。
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竭力集中神思,进入入定的状态,神识却不受控制地飘远,感知到一些入定并不需要的东西。
他知道有人还没睡着。
他知道有人起身,出了门。
他知道有人出门很久了,却还没回来。
魔尊耐心等待很久,依然感知不到想要的信息。
夜色深沉,四周寂静无声。黑暗中,一双狭长的眼缓缓睁开,一声轻叹散进空气中。
他起身出门,循着感知穿过一条青石小路,转进客栈后的树林。树林遮挡间,有一片空地,中间安置着一方石桌。
此刻有人坐在石桌旁,俯身靠在上面。那人沐着清浅的月光,一身银白色的衣服,大小并不合身。
石桌上放有一坛酒,和一个歪倒的酒杯。那人头枕在手臂,面色潮红,眼神迷离泛着水光。
那人嘴唇轻启,语气绵软叫了两个字。
“师尊。”
第31章
——师尊。
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那声音本就轻微, 传到这边几乎听不见。
但魔尊耳中,这两个字清晰无比, 甚至它细微的语调变化, 吐字间绵软的呼吸,仿佛近在耳边。
待他反应过来,已经走到楼云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
身前这个人伏在石桌上, 动作随意,撑得宽大的领口歪歪斜斜。从这个角度可以窥见大片莹玉般的皮肤, 因为醉酒泛起微微粉色。细白莹润的脖颈随动作拉出一段优美的线条,尾端没入领口深处。
魔尊伸手, 轻轻捏紧楼云下颌, 抬起。微凉的指尖触碰到皮肤,像是上好的绸缎般, 入手滚烫细腻,仿佛再用力一点就会承受不住。
楼云迷迷糊糊间感到有人来了,头被迫抬起,他眨了眨眼, 努力聚焦视线,想看清面前这个人。
然而眼里浸着水光,像隔着一层不清不楚的薄雾, 怎么看眼前也只有个隐约的人影。
“你是谁?”楼云轻声问道。
面前这人看他一会儿, 仿佛在欣赏什么珍贵的宝物。许久, 他听见一声轻笑。
“刚才还在叫我,”那人俯下身,贴近他的鼻息间,两股不同的气息瞬间交缠在一起,“这会儿就不认得了?”
刚才?
什么意思?
楼云脑子沉沉的,不太转得动。明明这些字分开都能理解,怎么连在一起就理解不了呢?
面前这人实在靠得太近,楼云有种自身安全空间被侵犯的错觉。
他有些不适地侧过头,踉跄起身,伸手推开面前这人。
醉了酒力气并不大,楼云用力一推,其实也不过一阵很小的力量。但身前这人还是松开他,顺着他的力气退后半步。
“我刚刚才没有叫你,”楼云一字一顿纠正道,“我刚刚叫的是我师尊,是祁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