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难得的熙攘又归为沉寂,崔芷清看着石凳上孤零零的埙,走去拿起来,一滴清泪落下,滑落无痕。
转眼又至太后寿辰,皇宫内外锦绸艳艳、灯火煌煌,一派升平与繁华。
青油舆幢车行至宫门前,仆从扶出车中女子,绯色宫裙衬得女子明妍端丽,正是衡阳公主。她仿若不意间回首,眸色深深,望见不远处马车中的人,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入宫门。
宗室、百官齐聚大殿,歌舞升平、同贺佳期。
太后与皇帝谢镛上座,其余宗室、臣工左右依次落座。进献寿礼、歌罢舞毕。乐师舞姬依次领赏谢恩、以期讨个好彩头。戴着面纱的琴师在下而拜,谢镛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去岁是白凝光献曲,今日的曲子倒也别致,不知是哪位乐师?”
乐师摘下面纱,现出真容,谢镛看清她的面容,奇道:“郗夫人?”
此时只见她行叩拜大礼,起身后,沉着而坚定地在所有官员及宗室面前道出了自己的身份,“民女不姓郗,民女实乃故长平侯沈长风之女,沈攸宁。”
话音落定,所有人俱是一震,面面相觑。
“沈姑娘,今日是太后寿辰,有什么话改日再说罢。”崔定桓声如洪钟。
她却接着说了下去,“惊扰太后寿辰,民女后自请罪,值此群臣齐聚,民女斗胆举告大冢宰崔定桓十罪:
其一,陷害清河王谢彦浟;
其二,散布谶纬之辞诬陷长平侯;
其三,逼迫左丞相卫绾诬告长平侯并嫁祸先太傅萧晟之;
其四,逼迫鹰扬郎将孙既修诬告长平侯后蓄意杀人嫁祸;
其五,与李愔入凉国游说,假意开战并许诺出让领土;
其六,指使禁卫颜其戕害阳夏王;
其七,制造景明四年科场舞弊案;
其八,杀太府卿卫珩之妻陈潆;
其九,诬陷大司空萧昀;
其十,授意李愔刺杀广陵王。
所有证据,包括先太傅萧晟之手书、原长平侯府鹰扬郎将孙既修供词、左丞相卫绾与大冢宰往来书信、先帝萧修华手书、凉国明襄朝起居注拓本、禁卫颜其供词等,一并呈上,请圣上重审此案、以彰其咎。”
此时衡阳公主手捧锦盒,行至御前,郑重交与内侍总管。
短暂的沉默后,大司空萧昀起身下拜:“请圣上重审此案。”
接着,大理寺卿褚袭霜、太府卿卫珩、龙骧卫尉澹台容与陆续拜道:“请圣上重审此案。”
韩太妃也起身致礼,“还请圣上重审此案。”
至此,大小官员纷纷附议。崔定桓阖上眼睛,看不出脸上的情绪。太后见此情形,转头望向谢镛,“陛下。”
谢镛看着下方的悠悠臣心、烁烁众口,知道有些事是该有个了断了。“来人,将崔定桓暂时羁押,待审。”
走出宫门时,阳光温暖,鲜于鹤亭、沈焕等在宫外,攸宁向他们走去,他们兄妹三人站在一处,其余大小王侯官员陆续经过,不时朝他们注目。他们以另一个名字,另一个身份重回人世,是回归,也是重生。
回到苌碧阁中,听到有敲门声,攸宁开门一看,正是燕娘。
她容色中柔和而安谧,手中捧着一个手帕包好的物什。她小心翼翼地托在掌中一层层打开绢帕,边说着:“这个,是当年既修拿回来的,一直替你留着,今儿个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静静置于帕中的,正是当年母亲留给她的玉镯。
“这是你母亲留给你唯一的东西,烨儿拿回来叫人帮你补过,所以我有印象,既修也知道,他替你留下来了。”燕娘将玉镯交还给她。
她接过玉镯,多少前尘往事涌上心头,竭力稳住波动的心绪,她抬头望向燕娘,“对不起,燕姨。”
燕娘拍拍她的手,“傻孩子,我也想明白了,都是凡人,谁又对不起谁呀。只盼着下辈子,别再托生个富贵人家了,至于这辈子,平安就好。”
孙既修之罪,本是死罪,念其首告有功,改为流放。
是夜,谢镛召广陵王谢彦泓入宫密谈。夜空中群星璀璨,一阵风吹过,宫墙柳枝叶婀娜。第二日早朝,谢镛命朝中德高望重的几位老臣主审此案,合三司会审。
阳光从高高的窗子透进来,给囚室带来一些光亮。崔定桓侧身对着阳光,闭着眼睛盘腿而坐。听到有脚步声,似乎也不愿去理会。
“二十余年了,没想到再见却是在此地。”
听到这个声音,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见一位贵妇站在囚室门外。他平淡地露出一丝笑容,二十余年来绝少有过的真实笑意,“韩太妃。”
“我做过的事情,从没有后悔过。只是早知我三人并肩的时间那么短,本应更珍惜才是。”
“你让我入了宫,也赢了长风,到头来也落到这般田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想不到,三人一同长大,我送走了他,又送走了你。”
崔定桓阖目说,“你知道谁最不相信他会谋反吗?是我。可恰恰也是我让天下人都相信他谋反。他和谢钦崇尚仁义德行,当时四方鼎力不合时宜。谢钦是个清明的储君,但那不是个清明的时代。主上崇尚法令武德,铁血一统使国朝中兴,我自然要追随他。可是……”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对面的女子,“你入宫并不是因为我,我承认,我不希望你嫁给长风,可我同样不希望你入宫,哪怕你不选择我,你选择谁都可以,可是独独只有宫里,那是爱情不能及亲情不能度的冰冷所在,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费尽思量,在权诈血污里挣扎算计不得解脱,那不是我希望你过的日子。你知道我跟他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先皇绝不可能平白无故用一纸封诰夺了你去,他静默无动,可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与他的嫌隙,并不是夺人所爱之类,而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与他之间的信任已荡然无存。那以后我走的每一步都不在是为他了,都是为我自己。”
“那长风呢?你对他,未免太绝情刻毒了些。”
“成王败寇,到了那种境地,已经不是我能掌控的了。况且,”他抬头看她,“人性本就无所谓善恶,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你不也一样?谢镛登基后皇子多夭亡,个中缘由当我不知?我和你,都是要下地狱的,只不过我要先行一步了。”
“我给你做了些酒菜,不知还有没有当年的味道。”她从食盒中取出菜肴,一样一样摆好,“你安心吧,芷清我会照顾的。”说罢,转身欲离去。
“伽罗,”听到这,韩太妃停下脚步,但并未转过身,只听他继续说:“有机会的话,帮衬一下世侄女,不要让他们这一辈再步我们的后尘。”
余光中,妇人的背影越来越远,在狱道尽头消失不见。
崔定桓看着韩太妃送来的酒菜,自斟自酌,烈酒入肠,恍惚间回到了年少时,他、沈长风、韩伽罗读书玩闹的时光。苦笑了片刻,缓缓拿起了碟中唯一一块沾了桃花瓣的糕点,送入口中。
一切该在这里结束了,朝朝花迁落,岁岁人移改。今日扬尘处,昔时为大海。
崔定桓忽觉疲累,按了按额头,直觉眼皮发沉,悠悠便仿佛回到书院的望山亭,
“这世间条条道路终有归途,凭什么你那里是彼岸,我这边就是苦海。我偏要争一争,且看最后胜负几何。”
“今日是你我最后一次把酒言欢,来日朝堂相争,不必留情面了。”
其实哪有什么胜负,都是青史中一粒尘埃罢了。
景明十三年,沈氏谋逆案、科场舞弊案平反,庶人崔定桓于狱中病殁,李愔已处斩,从犯十余人流放北疆,无过亲族未加株连。此外,幽王妃崔芷清准许还母家,另择良人。
同年,谢镛禅位于广陵王谢彦泓,自号太上皇,迁往延寿宫。
谢彦泓登基,改元晏平。诏立广陵王妃王徽容为中宫皇后、沅陵郡王谢晗为皇太子。改革官制,废大冢宰职。大司空萧昀封靖国公,进尚书令;鲜于鹤亭拜骠骑大将军;沈攸宁进一品安国夫人;故长平侯沈长风追封永安王,谥曰明靖。余下有功者,皆有封赏;蒙戾者,俱有追赠。
第65章 百转情愁
家宴散去,攸宁与鹤亭相隔一张桌案,斜倚在榻上,对饮薄酒。
“大哥,我常常会想,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现在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大哥你一定是我们这一辈里的佼佼者,鄢城中最明亮的才俊。而我,沈家的二小姐,学该学的东西,见该见的风景,长到十五六岁,嫁给一个从小就认识的人,这一辈子就过去了。人这一世,最精妙在无常二字,若是这样和顺的一生,我也就不会是现在的我了,也大概不会……嫁给他了。我甚至不晓得,那场祸事究竟毁灭了我,还是成全了我。”她喃喃地说,言语间存着无尽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