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道臻也注意到了这一幕,转头问林叔那女子的身份,林叔瞧了一眼说:“那是这归去来居有名的清倌人白凝光,才艺双绝,声名在外,多少王孙公子想要一睹芳容。都说她与萧昀关系不一般,现在看来所言非虚。”
侍者端来了酒菜,碗盘清响中,萧昀不经意间往这厢扫了一眼,也看到了他们,并没有一丝意外与惊讶,只是遥遥行了一礼,明瑟颔首致意。
这厢他们静默地吃着东西,那边萧昀与白凝光淡淡对弈,不时说着话。萧昀不知说了什么,只见白凝光以袖掩口巧笑倩兮,旁人看来俨然一对璧人。明瑟忽然有些恍惚,想起一些早已远去的人事,转头望向窗外。远处隐约可见汾水的耀耀波光,近处绿柳如烟,店铺房屋栉比,油翁鱼郎、布衣旅客穿梭来往于烟火繁盛,好一派真实的人间世。可这些晏晏清波、如云高柳、青山长河原不是要为了要衬得世事无常的。
“郗郎君、郗女郎。”听到有人唤,明瑟回过头看见卫珩朝他们行礼。卫珩显然刚刚同友人宴罢,准备离开时正巧遇见了他们,索性便拜别友人,坐下陪他们喝茶。
他还是一贯的谈笑风生略带玩世不恭,得知他们在看宅院忙郑而重之地告诉他们安定下来之后一定要知会他,好叫他带着阿潆去为他们庆贺乔迁之喜。
说了半天卫珩觉得口渴,边喝茶边东张西望,这才看见那边的萧昀,脸一下就沉了沉。卫家随侍的小厮给他添茶,随口说:“五郎君,那位就是萧昀的红颜知己吧?”
卫珩撇撇嘴:“红颜是不假,知己却未必。”
郗道臻不解,“卫郎君何出此言?”
“他们这样的人,相交能有几分真假?萧府不会接纳白凝光,她也不过是求个庇佑。若真让她跟了萧昀,她恐怕还未必肯。”
“卫郎君同白姑娘也很熟吗?似乎很为她不平的样子。”明瑟问。
“那倒没有,不过几面之缘,只是她……”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不知各位是否知晓,她的祖父是原吏部尚书白朗,因景明四年的科场舞弊案受牵连才至于此,她的身世际遇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故而有些惋惜罢了。”
明瑟闻之默然不语,郗道臻看了一眼明瑟,很快又移开了目光,这一切都被卫珩看在眼里。
小厮又好奇地问:“郎君,坊间传言大冢宰欲招萧昀为东床,可是真的?”
卫珩一副无奈的表情看看小厮,“大冢宰儿子虽不少,女儿就一个,作鸾凤尚怕来不及,怎会便宜他?你能不能关心点有用的,就你话多。”小厮遂讪讪不敢再言语。
这时,有人匆匆上楼来,明瑟一眼认出那就是萧昀手下的迟玄。只见他走到萧昀身边,向白凝光颔首见礼,又附在萧昀耳畔说着什么。萧昀淡然的目光渐渐变得清寒,杀伐果决之气尽显。他点了点头,迟玄又如风般消失在楼梯尽头。
萧昀放下棋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杯在唇边停顿了须臾,似乎说了一句话,白凝光不易察觉地点点头。之后,他起身从容离去。
另一处宅院不及先前宏大,虽离宫城街坊更近,但似乎遗世独立,并没有沾染太多烟火之气。明瑟站在门口看看不远处相邻的一座府邸,牌匾上书有两个大字“萧府”,回头问主家为何,林叔看了看回答说:“那就是萧昀的住处,他很早就从萧氏宗族聚居之地搬到了这里。”明瑟点点头,若有所思。
此宅诗意精致,进门即庭院,有单面空廊,厅堂俱全,黛瓦飞檐,后院石潭澄澈,旁有四角攒尖亭,垂柳依依,翠竹三两。步出门庭,郗道臻问她拣择时,她说:“就这一处吧。”就此定下他们在鄢城的新居。
一切很快收拾妥当,这天夜里,明瑟行至中庭,抬头望见如水清冽的明月,以及若隐若现的星辰,深呼了一口气,以轻若不闻的声音念到:“一切应该重新开始了。”
第7章 曲水流觞
卫珩与陈潆前日到郗府作客,临别时郑重相邀以聚流觞曲水之乐事,郗氏欣然应允。
草木蘩蘩,风烟俱净。青山含黛,绵延不绝。远处是青灰色的宫墙,隐约可见宫室建筑之巍峨绮丽,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长桥卧波、复道行空,近处即是汩汩流过的御河,河水清澈见底,声如佩环。
当郗氏兄妹依卫珩之邀到达清谿原时,其余几位也刚刚信步行至。卫珩进行了一番介绍,来者共七,除他们三人外,还有陈潆和陈潆的表妹萧舜英,清流子侄二人韩澈、王含章。
这条御河从宫中流出,到此地河道狭窄蜿蜒,正是流觞曲水的好地方。卫珩主持,郗道臻自告奋勇在旁作画,王含章笑赞道:“昔时王右军兰亭作序,今日郗待诏清谿留画,真真是风雅乐事,吾等不虚此行也。”余下人等各自选定位置坐好。
卫珩说道:“今日规则如下,耳杯随水漂到谁那里,谁便赋诗一句,用前人诗作即可,但必须形成连珠之势,规定时间接不出,罚酒一杯。”众人称好。
谁知酒杯第一次便停在萧舜英面前,她一时有些无措,陈潆道:“没事,舜英,你随便念一句诗即可。”她静思片刻,说道:“流觞想兰亭,捧剑得金人。”众人纷纷称道颇为应景,她高兴之余赧然垂首。
接着耳杯漂到韩澈那里,他不假思索接:“人生信多故,世事岂惟一。”之后耳杯在弯流处逡巡片刻,漂到明瑟面前,明瑟启唇道:“一行已作三年别,两处空传七字诗。”
耳杯在陈潆处悄然遇阻,打了几个旋,还未等陈潆开口,它又冲破阻隔流到对面的王含章那里,王含章思索甚久,才接道:“诗成绮韵三千首,人在珠帘第几重。”可惜已然超时,便自饮了一杯酒。
饮罢他将耳杯推到陈潆那边,最后的陈潆冥想了一会,“重……重……”眼见卫珩马上要说她超时,她不得已脱口而出:“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卫珩皱了皱眉,“阿潆,下次好歹说句吉利点的。”陈潆偷偷扮了个鬼脸:“我就先想到这句了嘛,等下一轮说个敞亮的。”卫珩摇头笑笑,结道:“归期千载鹤,春之一来朝。”众人称好,举杯同饮。
大家推杯换盏一番,起身休憩。陈潆拉着萧舜英凑到郗道臻旁边看画,称赞道:“郗郎君画的真美,渲染得当、折芦严整、皴法简洁,真乃灵韵天成。”萧舜英看得出神,不由加了一句:“果真神来之笔,就是广陵公也不过如此罢。”道臻微笑道:“萧女郎见过广陵公的画作?”她忽然面上绯红:“那倒没有,舜英并没有福气亲见,只听说广陵公作骏马于高墙,那马似乎欲离墙而去般鲜活。”
众人玩闹够了,聚在几处闲聊吃东西,把带来的吃食满满摆了出来,肉脯、杏片、金丝党梅、糍糕等等,明瑟和陈潆端着还温热的茶水和酪浆给大家添上,萧舜英仍兀自在旁看画。
明瑟取杯斟上茶去端给郗道臻。这边韩澈说:“听闻王兄将要外放豫州了?”王含章点点头,“韩兄可有眉目?”“现在还没定,大概是留在鄢城吧”
陈潆忽然问卫珩:“五郎,你上次说的凉国使节怎么还没到?”“道路状况不好,耽搁了,还需几日。”韩澈插了一句:“凉国新丧,小皇帝即位,独孤璟以摄政王之尊亲来递送国书,可是头一回吧。”卫珩答道:“说是小皇帝,其实也不小了,再两年也可以亲政了,独孤璟虽为托孤大臣,这摄政王当得似也不顺遂。”
此时,萧舜英满面笑意冲这边喊:“画好了。”说着拿开镇纸,小心地托着画走来拿给众人看,诗意丹青、高妙人物,宜动宜静,品评了一番,众人交口称赞。
陈潆帮舜英把画裱起来,明瑟那厢帮郗道臻收拾用具,一举一动皆娴雅脱尘,王含章默默看了几眼,轻声说:“不知郗女郎以后会有个什么样的归宿。”韩澈揶揄一笑:“你喜欢?”王含章笑着摇了摇头:“我等凡夫,还是莫要蹉跎红颜了。”
卫珩闻之默然不语,看了明瑟一眼,思及当年有个小女孩,悄悄写下“沅有芷兮澧有兰,悦君子兮不敢言”,却在经历那场生死大恸之后,将那少年心事付之一炬。情起也深沉,放下也决绝,他再未见过那样的女子,通透孤绝至斯,天下的确少有人堪与其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