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中丞薛立求见。”收到递来的名刺,明瑟不露痕迹地暗笑。
二人互见过礼,坐了下来。“不知薛使君此来有何贵干?”
薛立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郑重地说:“郗女郎,上次我在悲田院见过女郎,深感女郎之善德,之后与大冢宰讲述,大冢宰也对女郎赞赏有加。女郎之德,若能容恤万民,为国分忧,也是功德无量。我此来冒昧,不知女郎是否有意出任悲田使一职?如果愿意,在下可以代为举荐。”
明瑟听罢,故作一脸的惊讶,“悲……悲田使?”她睁大了眼睛看着薛立,薛立满脸笑意点点头。“多谢薛使君青眼,只是我从未想过……”
“哎——”薛立打断了她的话,“女郎莫要急着推辞,国朝女官不少,悲田使一职也不会花费你太多精力,女郎懂医术,有善心,正有用武之地。女郎以为如何?”
明瑟垂眸沉思片刻,抬头看向薛立,薛立赶紧静待他的回答,只听她声音沉静,“如果是这样,我斗胆有个请求,不知使君可否答应?”
薛立很高兴,忙问是什么请求,明瑟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举荐人是大冢宰本人。”
薛立听罢一愣,片刻后面露难色,“这个嘛……”
“我听闻,王圭也有意出任此职,他出身太原王氏,作风又极为强硬,这太原王氏似乎素来同使君不睦,偏偏又颇有威望,若是同王圭相争,我未必有胜算。”她忽然起身,郑重行了一礼,“在下愿为大冢宰效犬马之劳,不知使君可否替民女转达。”
薛立转转眼神略略思索,朗笑道:“如此,好说,我这就回去问问大冢宰的意思,郗女郎果真没有辜负本官的期望啊哈哈——好。”
薛立满面春风、大摇大摆地走了,明瑟待他出了大门,收起礼节,脸上的笑意渐渐化为虚无,回身走了几步,转眼瞥见薛立用过的茶杯,冷冷地对岚烟说:
“把这杯子丢出去。”
第16章 浑是新愁
明瑟孑然一人凭栏而立,面前是宽阔的汾水,阳光之下,银屑洒落碧波。游船画舫穿梭其间,其中欢歌笑语不绝。
很多年以前,就是在这里,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郗明瑟没有前世,沈攸宁没有今生。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从此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
听闻郭茂在流放地悬梁自尽,两个罪有应得之人尽数死于非命,明瑟并没有觉得痛快,相反,一种多年前有过的感觉又在她心中弥漫升腾。虽然生比死要艰难千百倍,但死亡本身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她尚且不认为郭茂其人是这样的“勇者”。似乎又有一股隐藏在黑暗处的力量在观察这一切,而后伺机而动,出其不意,一招毙命,招招狠厉,招招见血。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与那股力量似乎有着共同的敌人。只是,那究竟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呢?
“郗女郎所思为何?”
一句问话打断了她的沉思,她回头看见独孤璟,懒懒地回:“殿下你是黑无常吗?来去不定的。”独孤璟闻言一脸诧异,低头看看自己衣服的颜色,无奈地说:“第一次有人这么跟孤说话。”
“殿下之前见过的人,敬你,畏你,所思所为都要讨好你,你自然听不到这样的话。可我却不想那样做,我只是盼着殿下像无视他们一样也无视我。”
独孤璟摇摇头,唇边牵出一抹笑意:“可孤偏偏不想如此。”又问:“你托鸿胪寺少卿卫珩把孤送你的东西又送回来?”
“不错。”
“你这何必呢?”
“民女无福消受。”
“怎么讲?”
“我有意出任职官,所以就更无法去凉国了。”
“做官到凉国也一样做啊,你想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你。哦对了,孤没有娶过王妃,府里只有两名侍妾,你若是不喜欢,孤可以为她们另作安排。”
明瑟轻轻一笑,望着水波,语气冷淡,“殿下,你对我,并不是爱,只是执念。古语说‘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我们总喜欢把自己代入新人,可是别忘了,新人总是会变成旧人的,到那时,您就会将我一样弃若敝屣了。因为,我不是你爱的那个人。”
他双眼微眯,看着眼前的佳人,那一瞬间,他似乎觉得她离他特别遥远,遥远到明明还未开始,他却觉得他已经失去,这是他无法容忍的。如果说一开始只是无意相逢有心借力,但现在,他是真的想去拥有。佛说人有八苦,他尝过一次痛彻心扉的爱别离之苦,亦再也不想尝尝求不得是什么滋味。
“那我们打个赌吧,在孤回凉国之前,定然让你改变心意。”
“赌输了如何?”
“那孤就为你办一件事情。”
“一言为定,那殿下要准备好愿赌服输了,告辞。”她施过礼,旋身而去,风起,她的衣袂飘飞,他看那身影,觉得前人所云“扬轻袿之猗靡,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应当如是。
卫珩扔过来一件东西,她伸手接住,打开一看,是荐书,随手翻开看到落款,不禁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抬眼问:“这怎么是卫叔叔的印信?”
“我不过是四品官,哪有我爹来的有力度呢,我爹举荐,你这锋芒何人可挡?”
“倒是出乎意料的惊喜,谢啦。”
这回轮到卫珩瞪大了眼睛,语气中满是酸意:“这就完了?没什么表示吗姑娘?”
“有有有,卫公子稍候。”她明眸善睐,移步进了屋。
不多时,她再从屋里出来,手中多了一个瓷瓶,揭开盖子,一阵清甜扑面而来。
“槐花酿!从前我可喜欢这个,可我爹总说小孩子不能多喝,后来也没有人给我做了。”卫珩起先喜不自胜,后又无端生出一丝怅惘。
“我教给阿潆,让阿潆帮你做。”她忽然想起一件要事,“对了,你和阿潆的婚期定了吗?”
“定了,下月初六。”
明瑟在他面前的杯中倒入些许酒酿,槐花酿色泽橙黄剔透,卫珩喝了一口,味道醇香清甜、馥郁回甘、余味绵长。
饮过三杯,卫珩一时兴起,拿起随身佩戴的银装剑,拔剑出鞘,弹剑而歌曰: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歌罢,卫珩剑尖抵地,长啸一声,神色间喟然不已。
明瑟此时心中亦凄恻,八年风霜,物是人非事事休,重归故里无人识。面前的荆棘畏途,本已打算茕茕孑立、踽踽独行,还好有卫珩,他懂得她曾经的白马轻裘、汉书佐酒;也懂得她将来的衣锦夜行、至死方休。这是暗夜中的一点点慰藉,虽然,终不似,少年游。
岚烟这时捧着一个锦盒走进来,明瑟一看,“又送来一个?”岚烟点头,明瑟无奈,“放着吧。”
卫珩瞟了一眼,咽下口中酒,“又是独孤璟送的?上次我不是帮你送回去了吗?”
“更加变本加厉了,隔几天就送一盒。”
“他有完没完,当个摄政王了不起呀,不愿意嫁他还想逼婚啊。”转头想了想,语气急转,眯着眼笑,“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你若是嫁给他,也不是十足的坏事。”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嫁给谁我也不会嫁给他。”
“是因为秋姨?”
“因为很多原因。”
卫珩正色道:“若是嫁给他能让你就此息心,安度此生,倒也不坏。毕竟,前路凶险几何,尚未可知。”转眼看到明瑟单手托腮恨恨然盯着他,浑身一激灵,举起酒杯,“是在下错了,在下自罚三杯。”遂仰脖一饮而尽,明瑟绝倒。
“五郎来了。”郗道臻进家门见此情形问候道。
卫珩双眼一亮,如救星从天而降一般,振臂而呼:“郗家哥哥回来了,你管管你妹妹,她老欺负我!”
明瑟边起身边夹了卫珩一眼,走到郗道臻面前:“哥哥怎么这时辰就回了?”
“有东西忘在家中,回来取,马上还要走。”
“下次哥哥着人来说一声,我派人送过去就可。”郗道臻听罢,含笑回答:“好。”后转过目光对卫珩说:“五郎好好玩吧,槐花酿还是少喝一点,为你好。”说罢转身去取物,无视了五郎愤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