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要说起来,对于那件事,谢云流倒并没有太过后悔。他一向随心而行,若说对李忘生刀剑相向时心中难免痛苦,那害得李忘生消了守宫砂换了太极,却竟然没有太多迟疑。
可李忘生不觉得。每次不慎提起旧事,虽然不发一言,但神情总是恹恹的。
这下时机正好,虽然后悔,但谢云流想着不如说透,便开口道:“师弟,我不明一事便随意猜忌,大约是我错了。那照你说来,当年究竟发生何事?”
李忘生摇了摇头,不去看他,一双眼沉静无波:“我更不明白,当年究竟是所为何事,能让你打伤师父,叛出纯阳。不过凡事必有前缘。忘生自知无缘,虽不明师兄误会了什么,但想来是师兄从一开始便不信任我,才能笃定忘生谋算计划了一切。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看谢云流脸色不好,李忘生又温言道:“师兄也不必过于在意,这些年不过是忘生错付了,师兄尽可放心。只希望择日能放我回纯阳,从此便再无瓜葛,我亦不会再涉足东海,白白碍了师兄的眼。”
谢云流心中一慌,脑中那些自东海一事后便有些微醺的、旖旎的情绪,被迫一点点退去。像铺满大雪的山峦,空无一物,凉意彻骨,瞬间清醒。
他好像是在一瞬间明白了,李忘生所言句句属实,不是欺哄。
从前八年哪怕心中含恨,亦有个念想。
找到他,报仇,问问他到底为甚么。
那么,如果,从此再无瓜葛……
山河岁月,还有谁能共行呢?
第六章
黄昏的雾气笼罩着远远的山峦,仿若华山千年来的哀荣。庭院寂静无声,谢云流那双永远闪动着浓烈色彩的眸子风起云涌,似乎不敢置信。
他逼问着李忘生,述说着当年在殿外听到吕洞宾与他商议放弃自己,于是自己难以自抑,悲愤入骨,乃至于打伤师父叛出纯阳的故事。
李忘生听罢,呆呆看他一眼,在长久的静默中艰难寻回自己的声音:“师父所言总要有人承担,乃是替你向圣上请罪。你竟然……”
他握紧双手,修剪成椭圆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声音微微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落泪:“我也曾责怪你行事莽撞,还是师父劝慰于我。却原来你连师父也信不过。”
他的脸上是谢云流从未见过的落寞。
谢云流从不曾知,那双素来古井无波的眼睛原来会有这样哀凉的悲伤。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可是这样天大的误会,谢云流又怎么敢相信那是真的?
转眼又是月余。李忘生已经可以走动了,只是功力有点受损,每日便打坐调养,或自己练剑。谢云流想替他喂招,屡屡被客气地拒绝。
谢云流虽则苦闷,但一直不敢细思当年旧事。毕竟无从考证,他在心里已然相信李忘生所言,但这么多年的心结也不是说解就能解。
这日庭院外有人叩响门扉,李忘生打开门,见一布衣男子,面容平凡无奇。
男子见到李忘生,似乎毫不惊讶,作了个揖,微笑道:“在下是谢兄故友,可否劳请代为传达一下,就说许久不见,无名甚为想念,意欲择日一聚。”
李忘生没见过这人,不过谢云流交情遍布天下,不认识也是正常。便告知谢云流。谢云流一愣,起身走了出去,竟是几天未归。
李忘生有一念差矣。谢云流交情虽广,能被他认定成朋友的一只手都不到。无名恰是其中一个。
谢云流不知道无名的底细,但早年还在纯阳时便志趣相投,只是无名似乎并不愿意多透露自己的信息,谢云流自然也没有告知李忘生。
无名这次来的奇怪,谢云流自从离开纯阳便没见过他,想不到一别八年,还能在东瀛相见。只是这些日子谢云流毕竟苦闷,提不起兴致来陪无名,念及无名第一次来东瀛,心里甚是抱歉。
无名却道:“谢兄心情不好,可是为了令师弟?”
李忘生不认识无名,无名却从谢云流口中听过不少关于他师弟的事。此次属下的消息很是有趣,他的确没有想到谢云流和李忘生会有这种关系。深谙趁火打劫之道的隐元会首领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又不忍心看朋友陷在一日复一日的郁结中,倒是想出了一个两全的办法。
果然,谢云流言谈间透露出对于当年叛走纯阳的真相的疑虑与痛心,无名便顺口接了一句:“既然如此,何不问隐元会买消息?”
谢云流不知无名底细,只是叹一口气道:“隐元会再厉害,恐怕也没有在东瀛设分点吧?”
无名笑道:“小弟这么提议,自然是有依据的。我前两日才在这边的分会买了一点小小的消息,若谢兄不嫌弃,择日我带你一同前往,如何?”
接下的故事如此顺理成章,谢云流以一个承诺为代价,换取了他叛变时多方始末;无名替隐元会收到一个价值千金的承诺,心满意足。他既然是谢云流好友,便不会将这承诺用在伤天害理上,又解决了谢云流一桩疑惑,心里很是得意。
谢云流那边可就有些天崩地裂的滋味了。
无名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谢云流知晓真相后接连三四天都未回去,平素持身自律,竟然喝得烂醉,醉倒前不停说着:“我辜负了他、我辜负了他……”从低语到嘶吼,再到默然无声。
豁然开朗,追悔莫及。
况且疑虑一旦种下,难免生根发芽,此时再细细品味李重茂当年好意相劝他不要记恨师父之事,就慢慢品出了另一重味道。
事后虽向李忘生道歉,当然也得不到回应。想来也是,李忘生既然无辜,那在康家被他打出内伤,又破了童子之身,被自己虏来后又遭此大辱,即便是要一剑杀了自己,也不该有二话。
哪怕李忘生真的不再计较,不负荆请罪又怎能甘愿?
可就怕,他连这个机会都不给自己了。
这一日李忘生又提出要回纯阳。既然病好得差不多,又快要半年,恐怕再不回去,师父便要担心了。
这是他第三次提出要回纯阳了。
第一次被谢云流关了起来,第二次也不了了之,这一次,破天荒的,谢云流同意了。
第七章
对于“李忘生要回纯阳了”的消息,最高兴的莫过于李重茂了。在他看来,谢云流虽然一时被迷惑,但这愧疚也未必没有好处。
李重茂算是发现了,李忘生在这里,自己一时半会动不得,处处受制,不如早将这瘟神打发回去,只要谢云流还在,余下的,徐徐图之,不愁达不到目的。
还有藤原广嗣,现在正变着法子弥补一下过错,以期以后仍有与谢云流合作的机会。
两人对于李忘生回纯阳之事如此热忱,处处上心,进度便快了许多。
先是李重茂言及自己误会谢云流的话,酿下大错,为了弥补,便借出了当年来东瀛的宝船。
此船体势巍然,设有九桅、张十二帆,其蓬、帆、锚、舵,非二、三百人莫能举动。若非如此,也不能在逃亡时带走如此庞大数量的财宝姬妾奴仆死士。现下能拿出来,自然是比寻常舟子要稳当得多。
不过谢云流未必就领他的情,只是随意谢过而已。李重茂微微有些纳闷,怀疑是什么关节出了问题。不过麾下谋士一提醒,他也就了然。想来李忘生既然不习惯坐船,谢云流体恤他,恐怕本就会问他借船,所以这个人情算是白卖了。
他和藤原便又送来许多吃食器物、东瀛的绸缎花布等,最好让李忘生走得快活点,谢云流也就留的安心些。
如此不到一个月,一切都打点妥当。
当日鸭川绿水如练,静静穿过山川,迂回而来。一行人在入海口送别,远望当日谢云流居处的方向,绿水青山,层峦叠嶂,长天犹如一笔挥就的洒脱。
李忘生与众人客气道别,又因为他至东海时有些晕船,便没有拒绝李重茂送的两个小仆,盘算着到纯阳后再送回来。
转头向谢云流作了一揖,抬头,一双眼眸如秋水深沉,轻声道:“师兄,此时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想来应是许久。希望师兄能过得好,忘生也就放心了。”
谢云流破天荒的穿了一袭蓝色滚边的白衣,眉若凝墨,其意蕴难言,犹如山水画间的一捺,皓目明眸,唇角微微地翘着,鼻梁高挺,英气十足。他点了点头道:“上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