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生脸侧一边,不想看他,面上浮起微微的红,也不知是人太多太热,还是灯火照的。
第十八章
宫灯放在床头,双鱼造型,雕竹镂铜,纱绢牛角,彩绘山水,白玉点翠。茶油燃起一点点明亮,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两人回来后发现有玩闹的小弟子在山上点了爆竹,一地碎屑,没人打扫。谢云流把李忘生推回太极殿休息,自己去处置这些不听话的弟子。
隔开居室与沐洗之所的纸门半阖,屏风挡着,画的是纯阳雪景,博香炉袅袅青烟,旁边的长信宫灯幽幽一点灯火,映照在李忘生脸上、身上,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幻。
暖池的水是厨房长年烧着,竹管从地下通到各弟子房内,太极殿里的热水自然是随时的。热气源源不断从足底传来,李忘生倚靠在石砌的暖池边,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烟雾朦胧下他原本有些清秀寡淡的脸浮上一丝迷蒙,衬得眉心那一尾阴鱼愈发殷红。
此夜不过一梦,此情不过一梦。再是穷极半生换来的美好,也有梦醒时分。只是在天亮之前、梦醒之前,不如就遂了心吧。
谢云流罚了那些弟子扫雪三日,又处理了些旁事,回到太极殿,见那宫灯果真被好好得放在床边,灯火金红,很是暖意。
但李忘生不在,想来还在沐浴。
谢云流走了两步想确认一下,不曾想纸门只是半阖,屏风也是绢纸,长信宫灯的火光透过来,纯阳雪景都半透明。
皮肤莹白如玉,亵衣与发冠都放在屏风外,怕沾上水。长发披散,浓黑如墨,随着李忘生伸手淋洗的动作而微微摇摆,拂过腰臀,缠绕在腿间,一大段浮在水面上,丝丝缕缕。
李忘生站起身来擦拭时,眼睑微闭,头发又顺着腰臀之间那一段窄窄的弧线滑落,落到水里,光影重重,看不真切,徒引遐思。
这应该算是谢云流第一次看到李忘生如此不着寸缕的样子。虽然屏风半遮纸门半阖,但的确是朦朦胧胧可以看出。
当初在东海,谢云流情急之下扯破了李忘生的衣服,但甚至没有做任何准备,就直接伤了他。一直到最后,李忘生也不过是半挂着扯坏的外衣,白色的长长的亵裤上染着血但的确是没有被完全除尽。
还有东瀛,虽是他为李忘生清洗上药,但那样残破凄凉的景象,谢云流心中只有慌乱心痛烦躁。
大概没有人会想到这一刻谢云流眼中的颜色。
他眼瞳如墨玉,如无底深渊,惊心动魄。
那一眼的心神摇曳,让他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反而留在原地,如同潜伏着一般,无意识地屏着呼吸、收着内力、隐着身形,退在纸门后,心底情绪翻涌,只有自己知道。
像一记惊雷,久远回荡在脑内。谢云流的指尖都紧张到酸麻。
那才不是什么兄弟情,不是什么亲情,那种埋在心底三十年都不曾不愿不敢而唯一一次触碰过的情绪。
那种明知伤过对方故而不敢求的酸楚和埋藏在心底的狂喜。
分明就是欲念。
庚要生,甲要生,生甲生庚道始萌。
拔取天根并地髓,白雪黄芽自长成。
李忘生已经在穿亵衣了。
谢云流转身离开,到太极殿前的雪地里打坐。
夜雪冰凉刺骨,也压不住那一丝神思。他纹丝不动地趺坐着,心里万千虫蚁咬噬,有一种异样的酥痒和疼痛。
背后是夜色中隐隐透着琉璃色的太极殿,在月光下带着一分静美。他不敢回头,只阖目凝神。风吹过高高的松枝,听得到四下里寂静的雪落声。
他不敢动弹,仿佛天长地久,都情愿这样守下去。
只是这样过了半个时辰,谢云流睁开眼睛,知道若是再不回去,李忘生恐怕要担心疑惑了。而且自己竟然无法解释,不敢解释。
他心情复杂,说不出的通透,带着狂喜,却又是无穷无尽的懊恼迟疑。
他曾将李忘生钉在那样的耻辱架上,让他身破神伤,几乎将他逼上绝路。
本就是自己情乱,已经这样伤害过他,还怎么敢……怎么敢……
他慢慢踱回居室,果见李忘生还等着他。床头宫灯亮着,李忘生在亵衣外又披了一件棉袍,此时抬头看他,神色还是与过去十几年一样不变的温和。
可是谢云流竟然不敢再看,不得不下移视线,发觉李忘生那双裹了素袜的脚露在袍外。
静静缩于一隅,仿若纤细无骨,勾起人心底里的爱怜。
李忘生抬头见他神色有异,只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却又想着今夜无论如何都由他去罢。
待明日的晨光再照到纯阳千重顶上,一切都不过是道家的虚妄,是自己的贪嗔痴。
穷极一生,但凡事关谢云流,恐怕永远都修不得戒定慧了。
李忘生向里靠了靠,道:“今夜有些冷了。我的被子已然捂暖,师兄若不介意……”
谢云流一怔,几乎以为是做梦,又觉得自己是心思不纯,想什么都太多,恐怕是将师弟的好意作了别想。
他走到榻边坐下,将宫灯略移了开去,靠在榻上,刻意不去看李忘生,只道:“我怎会介意?别看到那么晚。虽然灯火不会晃,看久了还是伤眼。”
他低着头讲着,视线便定格在李忘生的双足上。
李忘生自然有所察觉。他心里一恸,把脚缩回袍里,不再说话了。
谢云流一怔,知道他这是心结未消,所以十分敏感,连带着连自己只是看一眼,都觉得不堪。
谢云流心里有一分刺痛。他偏站起来,伸出手去,握住李忘生的脚踝。他隔着素袜,用拇指轻轻触摸那一块被打上烙印的地方,李忘生的右足就在他的掌心,荏弱得似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谢云流道:“忘生,我知道这是你的心结,——亦是我的心结。但是,哪怕你再是恼我、恨我,在我面前,真的不必这般隐藏。我怎么会,怎么会因此觉得你卑贱呢?”
李忘生的确是觉得这个烙印很卑贱耻辱,且丑陋不堪。但好像只要是谢云流说出来的话,他就愿意听,也愿意信。
哪怕谢云流只是为了纾解他、宽慰他而已呢。
他伸手拉住谢云流的袍子,低低道:“嗯。”
谢云流心里一阵激荡,还是慢慢把袍角抽开道:“我先去洗沐。”
他还没有完全敢于在不确定李忘生心思的情况下,对他做任何有万一可能伤到他的事。
哪怕是李忘生拉着他衣袍的动作好像挽留,可是这“也许会伤害到他”的万分之一的恐惧,就已经压制过了那份情动。
所以谢云流只是低沉着声音说道,你心结不解,不要思虑过重。
谢云流去洗沐了。
李忘生蜷着身子,只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他打了个寒噤,那一丝本不该想、本不去想的希望如风中残烛,微芒一闪,兀自成灰。
全身冰冷,再无一丝暖意。
是他思虑太多,太自作多情。
道家玄门正统弟子,竟然如此不要廉耻。
那一分师兄弟间再平凡不过的温情,竟也能想着万一呢、万一呢。
师兄恐怕已是察觉了吧?只是用这样温和的方式拒绝了自己,保全了自己。他那么好,而自己终究是产生了妄念。
求不得。不得求。
这样浓重的羞愧,这样的贪嗔痴,席卷着一种自我厌弃而来。
李忘生想着,梦终究是会醒的。
不过是,没有撑到天亮罢了。
谢云流在暖池待了很久,待到他觉得不能再留下去、能克制住自己了,才披衣走出来。
李忘生已经睡着了,蜷在里头,还是给谢云流留了一大半位置。
他的眼角好像有泪痕,半边脸也缩在被子里。谢云流静静地看着他,俯下身去,在他微红的眼角落下了一个很轻的吻。
李忘生毫无动静。谢云流的心里一派阗静,好像隐隐欢喜着他没有醒来,又隐隐失落着,最后复归于平淡。
第十九章
吕岩回来了。
这也没什么。
可他居然是和何潮音一起回来的。
别的弟子倒还不如何,深知何潮音多年仇视、吕洞宾退避的大弟子与二弟子,可真是感觉到了极大的疑惑。
李忘生觉得作为弟子不便多问,但谢云流实在憋不住,挑了个时间上三清殿。
那时吕洞宾在炼丹。谢云流从镂着夔纹的长窗看过去,雪峰山巅,高高的松树的树影如同青云,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