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未尽,被萝月仓促的脚步声踩碎,听她语带雀跃的禀报,姜婳黛眉微挑,宫里来人了。
行至正堂外,只见院子中央已摆好香案,姜婳恭恭敬敬跪于爹娘身后,待传旨太监拉长嗓子念完,姜婳膝盖已有几分麻痛。
除却赐婚旨意,帝后各有赏赐,绫罗绸缎自不必说,头面器件俱是民间难得一回见的好物什。
见爹爹对传旨太监颇为熟稔,仍奉上不菲封红,姜婳心中暗自纳罕,不过是一场寻常赐婚,为何与她原先所想不同,隆重得近乎怪异。
晋康帝进来愈发昏聩,早朝惫懒不说,几乎日日泡在丹房里寻仙问道,哪有多余的心思操持普通臣女的婚事?莫非是因爹爹简在帝心,苏玉城又是新科状元的缘故?
即便这般想,姜婳仍觉不踏实,可爹娘神色如常,她便觉着是自己杞人忧天了些,悄悄将心中疑虑压下未表。
圣旨上甚至连婚期也定好,钦天监算过的必是黄道吉日,姜大学士与林夫人一面庆幸少了一桩心事,一面又感慨婚期过于紧迫。
离婚期尚有月余,姜婳不擅女红,嫁衣须得劳烦锦绣阁的巧手绣娘,她只需替苏玉城缝制几件内衫即可,倒也不急。
姜衡却抬脚便叫人备马车,带着林夫人一道,去苏府同苏放与林晗商讨婚事,女方家矜持什么的早已抛诸脑后,这会子林夫人只想把姜婳婚事办得风风光光,叫京中所有贵女皆不敢轻瞧了去。
苏玉城接到圣旨那刻,心中却难以平静,那位是不是早已知晓他的存在,所以特意制造各种误会,将深得帝心的姜家女儿塞到他身边?
嗬,那位在防什么?防他野心勃勃,翅膀长硬会篡位么?可惜他嫌那个位子脏,送与他都不屑要。
苏玉城面色沉郁,回到院中拉青锋喂了半日剑招,他自己出了一身汗不说,可怜青锋只觉上阵杀敌一日其苦痛也不过如此。
“备水!”
苏玉城沐浴更衣过后,草草用过早膳便翻墙消失在浓墨般的夜色里,青锋追不上,在院中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急得团团转,要不要禀报苏老爷呢?
午后为了哄雪衣娘消气,姜婳特意带它去后花园的水榭玩,雪衣娘喜欢逗弄水面上掠过的飞虫,好容易讨得雪衣娘欢心,肯让她近身,却被湖风吹得有些头疼,只因她一时任性不肯穿松云拿来的披风。
姜婳回房格外乖觉,将萝月熬好的姜汤稍稍放凉,捂着鼻子一饮而尽,口中辛辣之气着实将寒气驱散不少,姜婳身上暖融融的,早早打起哈欠。
入睡尚早,姜婳便让萝月将灯烛调亮些,她捧着金玉书局新书的话本子,想将剩下的故事看完再躺下,谁知才翻了一小半,便拥被靠着引枕昏昏欲睡。
苏玉城自窗外灌木丛中摘得两枚野浆果,弹指一挥,守在外间打络子、绣娟帕的萝月、松云便歪着脑袋昏睡过去。
悄然翻过未关严实的长窗,苏玉城一眼便见着姜婳长发如瀑,散乱地铺陈在锦枕绣榻上的模样。瑧首娥眉,仿若会说话的眸子乖巧地闭着,樱唇微张,带着无言的惑意,灯下观美人,只觉美人容颜亦仙亦妖,叫人想要靠近却不敢亵渎。
苏玉城怔忪片刻,便回过神来,缓步上前,一身清冷扰得姜婳微微撑开眼皮,看到面如寒冰的苏玉城近在眼前,只以为是在做梦,不由嘟囔道:“讨厌,怎会梦见你?”
听得苏玉城身子一僵,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既不愿梦着他,又何苦费尽心机嫁与他?
待她往锦被中缩了缩,欲翻身继续睡时,苏玉城忽的忆起来意,上前便一手擒住她的肩头,一手握住她的下颚,柔柔的触感竟叫他未敢用力。
苏玉城的手寒凉如冰,姜婳冻得一个激灵,立时睁开眼,睡眼蒙蒙,仰头望着他,面带困惑,仍分不清是梦是醒。若说事梦,这梦未免太过真实,若说是醒,苏玉城近乎有恐女症恨不能离她八丈远,岂会做出夜探香闺之事?
她下颚纤巧,呈现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借着烛光投影在床里纱帐上,竟叫一向冷心自持的苏玉城生出一瞬慌乱,强按下心中涟漪,沉声道:“为何故意接近我,谁指使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姜婳:当然是你指使的,男人都是大jio蹄子,前脚刚替人家收尸,后脚就把人家忘了。
苏玉城:娘子,戒尺在此,忘一次你打一次可好?
第11章
姜婳顿时讶然,杏眸圆瞪,鸦羽般的长睫投下一抹剪影:“若我说没人指使,靠近你只为一男子,你信不信?”
确实是为了宋梓言,不过不为让他回心转意,而为索他的命。
她眸光清澈,神情坦荡,尚未试探,苏玉城便先信了一半,本以为会松口气,岂料心头忽而一沉,像雨天翻飞的雨布上压着块巨石,说不出的烦闷,原来她诸般算计嫁与他,果真不因倾心于他。
她口中的男子又是何人?苏玉城脑中立时浮现出宋梓言的身影,下意识地蹙紧眉心,又是个傻子,为了叫那个负心薄幸的男子后悔,随意将终身搭进去,值得么?
那人又何尝不是个傻的,被人强要了身子,自家夫婿不仅不替她讨说法,反而懦弱地悬三尺白绫一死了之,偏偏她还为这样一个懦夫守节数十载,守给谁看呢?他宁愿她做个祸国妖姬,也比跟他一样名不正言不顺地要好。
名不正言不顺,嗬,苏玉城几乎要被这素朴的几个字压得喘不过气,恨恨地盯着姜婳,那目光凶得似要吃人,姜婳本能地往床里退,却猝不及防地被苏玉城捞进怀中,死死按住。
这厮发什么疯呢!
姜婳何曾同男子这般亲近过,当即又急又气,抬手便将他往外推,却听他梗着颈项,凶巴巴地道:“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往后再不许想别的男子!”
诶?姜婳觉得有必要早些同苏玉城说清楚,本想留待洞房花烛夜再说的,显然苏玉城已然误会了什么。
刚要开口,苏玉城忽而将她松开,粗鲁地将她按回锦被中,耳根似有些泛红,绷着脸开口询问:“婚后我们便离开苏府单过,我先请飞云观里的道士入府做场法事可好?”
一听“道士”二字,姜婳便生理性厌恶:“不必,我并不信奉道家玄术,不若去佛前请一尊开过光的玉佛镇宅。”
姜婳语气恬淡,眼中的不屑一闪而逝,却被苏玉城捕捉个正着,他心中暗暗生出一丝欣喜,她果然不是龙椅上那人派来的。
她同他一样不喜那群追求长生不老的神叨老道,定然也同他一般不喜沉湎丹道的狗皇帝,只这般一想,苏玉城心头那丝欣喜便如味蕾上化开的饴糖,一点一滴的甜意,直透到心底去。
或许,有个名正言顺、志同道合的娇妻,也不是那般让人难以接受。
“好,便听你的,浴佛节那日我来接你,我们一道去鹤林寺求佛。”苏玉城唇角微翘,京郊不乏名山古刹,他提到鹤林寺,也不过因着一份执念,如若有缘,总能见上一面。
“你……”姜婳很想同他说,这婚事只是个幌子,叫他不必这般入戏,可目光触及他素日如凝寒霜的脸竟有冰雪消融之势,惯常紧抿的唇角也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她忽而又有些说不出口。
姜婳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也罢,他开心便好,待戎装加身,尚不知要吃多少苦痛方休。好赖他前世曾替她收过尸,暂不拆穿,便权当报了前世恩情。
放榜那日,晋康帝便想好了苏玉城的差事,以他的才学名望,径直送他去六部观政,想必那帮老臣也不会有二话。
只是,苏玉城婚期在即,历练并不急在一时半刻,晋康帝先跟苏放透了底,届时叫苏放撺掇几位得用的老臣上折附议,只待婚期一过,便能走马上任。
夜里,姜婳难得梦着了苏玉城,甚至梦见洞房花烛之夜,他寒霜尽褪,眸色流火,欲同她厮缠的模样。
醒时玉面飞霞,似被星火灼过,待用冷水净面两回,热度方才消退,姜婳悄悄缝了只布偶,将他当作苏玉城,狠狠捶打一番才算解气,都怪他昨夜不知中了哪门子邪,害得她也不正常了。
莫非他同宋梓言一样,面上一派谦谦君子,内里也是一肚子坏水?稍稍一想,姜婳便摇了摇头,绝无可能,他可是会击退北辽、挽救大晋之人,对素不相识的可怜女子尚有恻隐之心,他若是小人,这世间恐怕再无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