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风月传【CP完结】(2)

作者:江南岸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清觞阁既是私设的会馆,便不以青楼名义经营,对外皆以茶酒的名目上税。裴秀卿身属妓籍,出入却借茶酒商人的名头,一来抬得身价高些,二来周全了恩客的面子。一举两得,正是他得以脱颖而出的本事。

但妓终究是妓,脱了皮子,里子同样是低贱到泥里。正如眼前这些个浪荡子,穿着衣服个个敬他如神,等到了床上,又有几个不如狼似虎,会拿人当人?

“秀卿说笑了,谁敢动你,我第一个捏死了他!”公子作势挥拳,不见如何虎虎生风,倒像唱戏耍把式,滑稽得来引人发笑。

裴秀卿早习惯了这一套,捧场举杯敬上:“那可说好了,明日仰仗诸君!”

“那是当然!”

第2章

自古江南遍地流金,是温柔乡,也是英雄冢。无数豪杰在此折戟,不单输在个财字上,更是败在个色字上。

但杨云帆却是个大大的例外。

杨府台到任三年,每年的例银都应付了日常开销,连过节打发下人都嫌少。亏得他家有贤妻帮衬,夫妻成婚三年,膝下儿女双全。而他仪表堂堂,为人端方,又深得丈翁喜欢。

杨府岳家梅氏家世显赫,三代经商。祖上从倒卖布匹开始,扩张至总揽两省布行,分号遍及全国,可谓富甲一方。梅家自创业之始便指着能讨份功名,可任凭其家业一年比一年坐大,却费尽心机没能培养出一个秀才。于是梅老爷只好退而求其次,挑了个少年高中的状元郎做女婿,聊以弥补老太爷此生所憾。

此次寿宴,杨府台亦仰赖梅老泰山出资,为了避人口实,借了个敬贺重阳的由头,广邀本地名流,借曰与民同乐。

寿宴没敢设在杨府,而是包了省城最大的酒楼步槐居。红绸挂满了街头巷尾,桂香浓得裴秀卿下轿便赶忙掩鼻。

这是不知折了多少枝条才装点出的味道,裴秀卿一面掩鼻,一面嘀咕。他的小院距此不远,他自己亦是步槐居的常客,最知道每逢金秋此处便以桂扬名。只是桂花分明要香得幽淡方显雅致,一重就失了风采。可见这有钱人的排场,似乎总露得不是地方。

杨知府与岳家一同在门前恭迎,笑语晏晏,不见丝毫官架。裴秀卿与诸公子同至,一身打扮比平日素净不少,瞧着也是一派斯文模样。

他挤在人堆里向寿星翁拱手道贺,偏这样还让杨云帆在人群中一眼瞧见。后者脸上笑容就此凝驻,如见满院花落,彩绸失色,目色所及,只一人而已。

杨府一早放言不收厚礼,诸公子只备了些文房雅玩聊表心意。裴秀卿字好诗好,旁人都叫他写幅字送了,他却不要这些看得见留得下的,只拎了坛亲手整治的桂花酿充作贺礼,旁人道他敷衍随便,他却笑笑不发一言。

——酒入客喉皆相似,唯有酿者知不同。

这酒他酿了三年,年年滋味不同,是苦是甜,只有入喉方知。可一旦酒尽杯干,冬去春来,再多的苦与甜便也彻彻底底无影无踪了。

未几,客到席开。重阳有俗饮酒赏菊,东道大方,每桌各备数坛。三巡过后,酒楼上下已是热闹非凡。而裴秀卿的桌前更是门庭若市——平素里假正经的、臭要脸的、死吝啬的,全都欲盖弥彰地取道他侧畔经过,口里虚扯着旁的闲的,眼珠儿却滴溜溜地一径在他身上打转。

前日说定了要护他的公子们早都已醉得东倒西歪。他便是再大方,也经不得那许多眼睛一起埋汰,不得已,只好以扇遮面,侧转身躯避过那许多窥探目光。但如此,便落了个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的窘况,如困囹圄,进退两难。

忽听堂中有人大叫一声:“知府大人献技啦!”

那群看客便如水鸟般齐齐抬头,遥望堂中,确认呼声非虚,立时又整齐划一地转身,乌压压挤去瞧另一波热闹去了。

裴秀卿听见周遭七嘴八舌的议论,人道是状元公生辰大喜,平素滴酒不沾,今日一气竟干下了一坛,此时被人拱上台去,正准备与乐师合奏助兴,彩衣娱宾。

于是他折扇轻收,举目远顾。但见那主桌脚边一樽空坛兀自倒斜,被看客就地一脚,坛罐便在地上骨碌碌滚远。坛上红纸以墨线轻勾桂枝,正是自己的笔迹。

台上琴声铮铮,前奏已起。杨云帆被人推了上去,面颊酡红,不胜醉态。他由怀中摸出一物,郑重又小心地揭开包裹在外的三重丝绢,听见台下人起哄催促,不急着奏笛,却嘿嘿干笑起来:“如卿所愿……如卿所愿。”

重复到第三遍,已是连裴秀卿都能听见。众人都道状元大喜,只一人自这笑中听出他意。这笑声如怨如诉,非笑非哭,直是感慨交集,苦过黄连。

裴秀卿面上血色渐去,看清那丝绢包裹下的竹笛,殷殷红穗一如昨日,登时头也不回,倏然起身,拂袖离席。

未等他走下楼去,却听喧嚣的丝竹声中传来砰砰数响。楼下有人掀桌踢凳,又有杯盘碎裂之声。正有人抱怨“是土匪来了怎的”,就见一面扎眼的“楚”字大旗雄赳赳地撑上楼来,霎时映满眼帘!

酒楼中在座都是富贾豪绅,目下灌饱了黄汤,连土匪都不放在眼里,瞥见那几个不请自来的虬髯,张口便欲大骂。不料声未出,刀先至,明晃晃的数道寒光乍现,瞬时将几十张嘴牢牢堵住。在座的高官大爷,个个大气不敢出。

那旗杆所立之处,一头领模样的男子缓缓拾级而上,胸前整块虎皮斜跨束入腰带,肩扛一柄厚背环刀,铁环随着脚步碰得叮当作响。

那旌旗上既书“楚”字,众人便猜这就是楚笑之的义军了。裴秀卿乜了那歪歪扭扭的大字一眼,心道都说楚笑之是绿林豪杰,却不知原来这样粗俗,如此大张旗鼓招摇过市,也不怕被官军给趁机围了,一点做大事的城府也无。

厅中觥筹交错之声骤熄,只有乐师在台上浑然忘我,吹琴鼓瑟分外卖力。那楚笑之环视一圈,也不废话,径自到桌前拿起酒杯,满斟一杯一饮而尽。

台上人至此方觉异样,乐声顿时戛然而止。楚笑之放下空杯,大刀一抡,刀尖遥指:“继续,继续啊。官老爷吹的好听得很,不妨再吹两曲,平日想饱耳福,还没的这机会呐!”

杨云帆这时已放下竹笛,遽变当前,酒也立时醒了大半。他贵为知府,自当配有卫兵,可眼下久无动静,显然早已被料理干净。

放眼满厅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待宰鱼肉,他这做父母官的自不能坐视袖手,当即挺身而出,顾不得自己一介文臣,慨然踏前一步:“敢问阁下不请自来,意欲何为?”

楚笑之哈哈一笑:“匪寇上门,还有什么可为?当然是抢钱、抢粮、抢女人了!难不成也来给你贺寿不成?大老爷既有这样好福气,何不大方些,匀些个点儿接济接济我这些苦难兄弟?有福同享,才是真正的天下一家么!”

话音方落,几个喽啰已将寿宴的贺礼悉数搜罗到一起,一股脑儿装进麻袋。楚笑之粗粗扫了他们抬来的收获一眼,当即皱眉:“怎么就这些破烂玩意儿?金银呢?财宝呢?再不济……古玩呢?”

“切。”

一声轻哼,细若蚊蝇,偏偏这样小的响动也不被楚笑之放过。他目光如鹰,转身便扯住了那人衣领,猛虎叼食一般,将嗤笑的元凶一把揪出。

轻薄的绸料,上好的绣工,几乎就要被他这一把给抓烂了。

裴秀卿万没想到自己一声冷哼会招至大难,倏然间被他拉近,闻到对方喷出的污秽气息,立即嫌恶地别过脸孔。

“你在笑我?”楚笑之恶声质问。

裴秀卿并不做声。

周围人也不敢做声。平日里秀卿长秀卿短的这些裤下之臣,此刻都默契地变了哑巴。只有远在数丈外的杨知府,看这变故看得目眦欲裂,一连颤声道:“你你、你休得放肆!”

裴秀卿缓缓转过了脸来,睫毛轻颤,一双杏眼径直对上楚笑之的面孔:“是我笑你,怎的。”

他本是最会说话的人,眼下却不肯好好说话。放在周围看客眼中,简直是自讨苦吃。

楚笑之的厚背大刀就在手间,随随便便一个手起刀落便可叫裴秀卿身首异处。但他被那双秋水一样的眼睛脉脉一望,便不舍得这双眼睛就此闭上,因问:“你笑什么?说得好,我便饶你一命,说不好,嘿嘿嘿……我这宝刀便要试试你的脖子是不是也跟骨头一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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