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亚洲最主要的中国战场,战争形势已经发生了转变:从一九三八年的武汉会战开始,国内军队以伤亡四十万的惨重代价,换来了从初期的节节败退,慢慢过渡到现在的战略相持阶段。
宁铮曾告诉奉九一件往事:他在被囚一年后才看到一份旧报纸,上面说中共在“延安”欢迎南洋侨领陈嘉庚先生一行到访,等他搞清楚后,还曾纳闷地问到访的柯卫礼:“肤施改名为延安了?”
奉九当时一听,就心疼得不得了:肤施,这是一个对宁铮而言,有着多么重大意义的地点,宁铮在那里,为危机重重几入绝境的红军提供了亟需的军需物资,并在与周先生的彻夜长谈中,完成了向一位舍身忘我的爱国者的彻底转变,而如今,奉九也只是希望有着大姐,奉灵,及和奉灵和鸿司的宝宝的这块中共根据地,能象它的新名字一样,延续平安,永保太平。
一九四一年的新年,当奉九又一次去重庆找寻与老江见面的机会时,在到访的美国政府特派员、著名文学家海明威及妻子,荷兰导演乔伊斯,及八路军驻渝办事处负责人王炳南的德籍夫人王安娜的安排下,费尽周折,甩开了只要一到重庆就会紧盯着她不放的军统和中统特务们,与心目中遥慕已久的周先生见了一面。
见了面之后,奉九才体会到,为什么宁铮说周先生是“不世出的完人”,周先生见到奉九非常高兴,却又满面心痛和愧疚,马上手书字条一张,为安全起见,既无称谓又无落款,只有寥寥十六个字,托她转交给宁铮——“为国珍重,善自养心;前途有望,后会可期。”
宁铮看过后紧紧攥着,不发一言,奉九把头放在他肩上,轻声说:“就好像所有见过周先生的人都被他迷住了一样,海明威夫妇说,周的寥寥几语,胜过江的丰盛午宴和特意没戴假牙以示亲近的嘴巴。一个周,抵得过万千说客。他们一定会把‘皖南事变’的真相,及中共希望与国民党共同抗日,不要再起内战纠葛的决心如实转达给罗斯福总统。”
海明威还不解地说,中国国土已沦陷大半,可中国战时最高领袖居然还不忘指使手下人对敌对政党的军队进行打压,这种做法不可理喻。他评价周先生:是他“在重庆遇到的唯一一个真正的好人”,可见他对执政的国民党及其政府溢于言表的失望之情。
奉九说完,却又难过不已,偷偷揩了揩眼泪,不小心带到了宁铮的耳轮上——她曾经叱咤政坛十几年的丈夫,年未至不惑,却已被折了双翅,与近在咫尺的日寇不得交手,不得报仇——就连原停放在珠林寺的老帅遗体,居然还是在“皇姑屯事件”六年后,由已投靠日本人做了“伪满洲国务总理大臣”的汉奸,老帅拜把子兄弟张叙五安葬的,这又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宁铮觉得耳畔略有湿意,心里一声轻叹,他的太太又因疼惜他而哭了,还不愿意让他看到,于是他也不拆穿,只是故意插科打诨道:“看看,我原来就不让你去肤施见周先生有多英明——就知道我太太见了人家的美姿容就得被迷住,就得把你丈夫忘脑后头了,是不是吧?”
奉九一听来了气,立刻不哭了,瞪着眼睛捶他肩膀,又跺了他一脚,宁铮一笑,干脆一并抓了她的花拳绣腿,“小胳膊小腿的,还跟我斗?”
嘻嘻哈哈之下,伤感的气氛消失了,宁铮轻声问,想跳舞么?奉九点头。
他们卧室里的盒式留声机,是奉九回国后到重庆找江夫人要手谕时,江夫人送给她的,要不原本她也想买一台:这是当时北方地区大名鼎鼎的天津中原百货公司向美国哥伦比亚公司定制生产的第十一届柏林奥运会限量版留声机。
当然,直到二战爆发,后知后觉的人们才注意到,柏林奥运会会徽上面,奥运五环在跋扈的普鲁士鹰的利爪之下已微微扭曲,而柏林奥运会,注定作为耻辱的一届而载入奥运史册。
虽然这会徽看着别扭,但物件无罪,宁铮放好唱针,奉九走过来缠住了他的脖颈,宁铮很享受奉九对他越来越明显的依恋,她扶住她的纤腰,把她往上轻轻一提,就让她的双脚脱开了绣花拖鞋,转而踩在自己的脚面上。
一首弥漫着淡淡哀愁的加拿大民歌《红河谷》已经慢慢流淌出来——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不要离别得如此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窗外潺潺雨声早已停歇,两人在将将出来的清冷山月的照耀下,一圈圈地旋着,转着,好像都披上了薄如轻纱的月华做成的衣裳,时不时交颈而谈,怅惘地倾诉着为人父、为人母的他们对万里之外的孩子们浓烈而又飘渺的思念之情。
…………
奉九拗不过秋声,到底容忍她留了下来。
没几天,宁铮接到了刘丙岸转交的一封请柬:位于山西运城的一位老帅旧识,曾割据一方长达三十七年的山西军阀阎百川邀请宁铮偕夫人参加婚礼。
其实早在抗战初期,日军虽在华北势不可挡,但山西这个地方却让日军头疼——概因山西跟四川很象,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只要守住南北几处谷地,就不容易被攻占。四年前的“太原会战”,是在这位民国政坛著名“不倒翁”的老家进行的大战,两个多月后,虽以失败告终,但日军是以伤亡近三万人的代价才得以入侵太原,这也是华北战场战况最惨烈、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战。
虽付出沉重代价,但日军始终未能完全占领山西,而且即使打下了一个新据点,没几日也会因各种原因而撤退;这个阶段,日军兵源不足,“攻而不占”的新特点也逐渐显露出来。
山西同时也是八路军最重要的抗日根据地之一,只可惜阎老西跟他的老冤家江委座一样,越来越忌惮在自己老巢取得老百姓衷心拥护的八路军的势力,于是将与八路合作取得“平型关大捷”的往事忘个一干二净,即使自己已惨不忍睹,还不忘“剿共”,这倒是大大合了日本人的心思。
即使当年太原会战死伤惨烈,赖以维战的兵工厂也丢了,但大约是看到了亦敌亦友的宁铮丢了东三省的下场,阎老西抱着“宁在山西成仁,不到他乡流亡”的念头,始终在黄河两岸游荡。
为了鼓舞士气,表现出中国人“该过日子过日子”的从容,盛情邀请各路好友到还在他治下的山西运城参加孙子的婚礼。
此次给宁铮发请柬,其实也有试探和买好之意——毕竟宁军已四分五裂不足为惧,宁铮又为阶下囚,昔日中原大战的敌手如今落得如此田地,阎老西倒是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刘丙岸已给委座秘书挂了电话,把请柬一事告知,并问,宁副座是否可去?江让秘书代为转达,不同意,并称,宁夫人既在,可代夫参加。刘丙岸暗想,能把这位太太支出去几天,也挺好,太善于策反了。
奉九听了江的决定后气够呛,但宁铮早已料到,还劝她说,“我希望你能出去走走,别总往重庆、庐山这些地方跑了;如果时间宽裕,再回西安看看,不也不错?”
西安,是奉九一提起来就心痛的地方,奉九默默观察宁铮说话时神色平静,就好像他生命中最大的劫数不是在那里发生的一样,只能听从。
秋声自是要跟随,奉九别无二话。宁铮又说,多呆些时日也好,现在全国抗战,他被困在这里自是无能为力,但她没有,如果能为抗日做些事,也是好的。
奉九听了,精神为之一振。
去年年中,江先生在江夫人的一力应承下,终于允许宁铮有自己的侍卫,于是早被调到其他部队不得重用,曾长期跟随宁铮的支长胜和太太又来到了宁铮身边,还有几个原卫队营的侍卫。
这一次奉九出行,宁铮不放心,特意让最精锐的两名侍卫寸步不离夫人。
不知为什么,此次临别前,奉九只觉得分外地依恋宁铮,可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对着宁铮说了一句“别荒废功课,回来我要检查你莫泊桑的那篇《归来》是否背熟了”,就往外走。
奉九早就开始教宁铮学习法文,只可惜这个学生志不在此,进步缓慢,把个法文老师气得连连哀叹“孺子不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