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回答,坐在桌案那边的大理寺卿却忽然站起来,盯着我冷笑道:「陛下责令我七日之内必须破案,否则就要我提头去见,这没头没尾的连个嫌疑人犯都找不出来,怎么侦破?你们贺家人在贺家自己的园子里丢了性命,怎么反倒要拉我垫背陪葬?」
大理寺奉旨办案,他身为正卿,怎能说出这等推脱抱怨不负责任的话?
我刚想反驳,他又绕过案牍,背着手一边踱步一边自顾自地说道:「现场没有挣扎缠斗的痕迹,必是亲近之人趁其不备突袭。下人们说贵妃矜持高贵、不喜生人,闲杂人等都不让近前,只有从宫里带来的一个女使贴身伺候。那女使已经拿去大理寺审问了,但她有多人作证夜里未曾离开过房间,怕是审不出什么来。除她以外,能让贵妃亲近不设防的,就只有你了。」
「没有嫌犯,这案子怎么审下去呢?不如……就由你来充当这嫌犯好了。」他踱到我面前,阴恻恻地看着我,「同院的丫鬟婆子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去的,没人给你作证;按我以往办案的经验,最先发现举报案情的,许多都是凶犯假装、消除嫌疑罪证;至于你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嫡亲姑姑,理由也不是没有。听说你是贺相的独孙女,自小溺爱娇纵,你的丫鬟招供说你作风不检,在外头勾搭了布衣后生,因此对贵妃安排的婚事很不满,昨天还对她说不想嫁人。」
他似乎很是得意自己的推测联想,击掌道:「这就对了!娇生惯养、刁蛮任性的富家千金,与布衣九流有染,家里长辈却要棒打鸳鸯,逼你嫁给豪门贵戚。你反抗不成心生怨毒,加上奸夫撺掇,就把逼迫你的长辈杀了,又怕事发后摘不干净,便假装胆小受惊昏倒,听起来是不是很合理?」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一时竟不知从何反驳起好。堂堂的大理寺正卿,就是这么葫芦办案、草菅人命的吗?我一句话都没说,他就已经给我把罪名缘由都网罗编织好了!
“你是贺相的孙女、贵妃亲侄?”
我悚然一惊,抬头去看,面前的大理寺卿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条案后端坐,一边翻卷宗一边板正严肃地问我。
怎么回事?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他接着问:“是你最先发现贵妃遇刺的?当时大约什么时辰?”
这句话他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我忽然回过神来——我又出现幻觉了。
只是这回的幻觉却和前两次我自己的臆想不同,他说的那些审案细节都是我不知道的,譬如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凶手还会故意去报案,譬如他说现场无争斗痕迹、君柳有人证而我没有、丫鬟污蔑我行为不检点……
等等,他说“你的丫鬟”,难道是纭香?
之前我发癔症被纭香掌掴锁喉,她好像是有骂过我水性杨花?还说我大街上跟小白脸回家,把爷爷的脸都丢光了?
我忽然觉得害怕起来。如果是癔症,我为什么要臆想自己被冤枉,它们之间还互相联通印证?
我久不回话,大理寺卿又追问了一遍。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好像也变了,带着狐疑和猜度,不像讯问证人,倒像在审视嫌犯。
心里乱糟糟的,头愈发疼了。我要怎么回答?他会为了应付交差把罪责硬栽到我头上吗?
要是姑姑还在就好了,她一定能知道怎么回事,会告诉我怎么办,不会任我一个人摸不着头脑、孤立无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家里为什么还没人来?祖父呢,那么多叔伯兄弟呢?
姑姑说得没错,我果然少不更事,离了家人的庇护就一点用都没有。
一想起她我就止不住地难过。这样纷乱芜杂不知所措的当口,我竟忽然想到了虞重锐。
他是朝中重臣,陛下新赐了澜园隔壁的园子给他,昨天他有没有在那边留宿?现在知道我们家的事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歪,下线3章的男主,你听到隔壁女主在cue你了吗?
第8章
正堂里只有我和大理寺卿两个人,外头忽然冲进来一名皂吏,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喊:“大卿,园子里有个女人要生孩子,让不让门口的稳婆进来?”
大理寺卿已经很烦躁了,听到这消息愈加皱眉斥道:“怎么又赶上生孩子了!大门全部封锁,谁也不许进来,里面的更不许出去!万一让人犯趁机逃脱、毁灭证据怎么办?生孩子就让她自己生去罢了!”
皂吏道:“好像是贺相家的孙媳妇,晨间听说这园子里发生了命案,吓早产了,都大半天了死活生不下来,怕是要难产!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一尸两命,卑职可担待不起呀!”
我一听这话,明白定是四堂嫂,忙说:“这是我堂嫂在此处养胎待产,她的夫君、我堂兄乃监察御史贺珹。”
大理寺卿一听堂兄是督查弹劾百官的御史,改口道:“稳婆从哪里找来的?一个一个盘查清楚了,记录在案才准放行。”
皂吏道:“是他们家早就找好的,有人担保,身份都清白。”
大理寺卿挥挥手示意他去放人。我放心不下,请求道:“大卿容我先去照顾堂嫂,待她平安生产完再来回话。现在园中缺人手,我是女子,过去也方便些。”
大理寺卿又用那种狐疑不信任的眼光看我。我一着急,就说:“我是贺家的孙女,您不用担心我跑了。”
他顿时露出尴尬的笑容:“贺小姐说的哪里话……您快去吧,但愿令嫂母子平安无事。”
四堂嫂住的小院偏僻得很,也没人给我引路,弯弯绕绕走了一刻多钟才找到。我过去时两个稳婆已经先到了,正在屋里给四堂嫂接生。四堂嫂的叫声小猫儿似的,气若游丝,生了半天已然没有力气了。
我想进去看一看,推门时一个年纪五六十岁、满脸皱纹的稳婆正好出来。她看见我脸色一变,马上堆起笑把我推到一旁:“产房里头腌臜得很,小姑娘家家就别来添乱了。”
我说:“里头生产的是我嫂嫂,让我进去帮忙吧,我不怕脏。”
“你是贺府的孙小姐?”稳婆眉头一皱,“贺家还有孙女儿哪?”
我家有孙女儿怎么了?外人难道以为我们家全是男丁吗?
她死活拦着不让我进屋,说:“你还没嫁人吧?妇人生孩子血糊糊的不成个人样,我怕你一个小姑娘看了受不了,以后都不想成亲生子了。你要是想帮忙,就去催那丫鬟多烧些热水来,还有净布也不够用了。”
偌大的院子除了两个稳婆,竟只有先前我看到陪着四堂嫂的木讷丫鬟在伺候,难怪一直生不下来。四堂嫂在澜园养胎待产,受的竟是这等冷遇,若叫四堂兄知道了,还不得多心疼。
那丫鬟笨手笨脚,话都说不利索,一催促更是手忙脚乱不知怎么办好。我看得着急,索性自己卷起袖子到厨下干活。
烧火烧得我一脸灰,炉膛险些被我捅穿,好在火总算还是烧旺了。来来回回几十盆热水送进去,再变成铁腥深红的端出来。稳婆把脏水泼在花坛里,那片泥土都快被染红了。
四堂嫂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后面几乎听不见了。一直到傍晚时分,我正拿着空盆回厨房去,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婴啼惊破夕照。我心头大喜,把铜盆随手一扔,掉头折回去。
两个稳婆都在屋里厢,没人堵门。我掀开门口防风的布帘绕到床榻前,四堂嫂的长发尽被汗水淋透了,湿哒哒地凌乱覆在面上额前。她脸色惨白如纸,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嗓子也喑哑发不出声,但仍挣扎着对我伸出手,用气声道:“孩子……快……”
孩子呢?是侄儿还是侄女?
婴儿不在四堂嫂身边,也听不到哭声。除了落地的第一声啼哭,好像就没再听见其他动静。
我左右一环顾,两个稳婆站在帷幄后头,手里好像抱着孩子。我绕过去喜孜孜道:“快让我看看,是男孩儿还是女……”
后半句话我就说不出来了,因为我看到其中一个稳婆抓住小娃娃扭动的手脚,那个年纪大的正拿一块布巾按住孩子口鼻,脸上皱纹因用力而扭曲狰狞。
我又魔怔了?为什么总是看到害人的幻象?
我甩了甩头,睁眼再去看,幻象并未消失。倒是那两个稳婆没料到我会突然回来,回头惊愕地看着我,手一松布巾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