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吃巧克力了,都是我不好,让奶奶去买,奶奶才不回来了。”
“不是小遥的错。”真琴摇摇头,“爸爸说,小遥的奶奶是去天堂享福了。”真琴拉住了遥的手,“呐小遥,奶奶说过希望小遥一直开开心心的。不要再哭了哦,奶奶会伤心的。”
遥不再说话,眼泪一滴滴滑落在地上。
吊唁的人一批又一批。嘈杂的脚步声,说话声,呜咽声,参杂着和尚的念经声,使遥头皮发麻。想立即拉着真琴去一个世外桃源,远离这个伤心之地。
遥看了一眼,真琴垂着头,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鼓囊囊的口袋上。肩膀颤抖着,在努力不发出声音。
明明伤心害怕得不得了,还要来安慰自己。安慰也安慰不好,这个傻弟弟。
他拉过真琴的口袋,拿了一块巧克力,剥掉包装纸,“真琴张嘴”放进真琴嘴里。
“巧克力是甜的,眼泪是咸的,混在一起就不好吃了。所以……真琴不要再哭了,哭的话也要哭出声音来。”
“只要小遥不哭我就不哭。”真琴泪眼汪汪地嚼着,“可还是很好吃呀。”
“我……可能要变成孤单一人了。”
真琴猛地拉住他的手。“不会的!我绝对……不会让小遥孤独的。”
“你会像奶奶那样离开我吗。”
“不会的。说好了哦。”
“那,拉钩上吊。”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真琴勾起他的小手指晃啊晃。遥看着真琴胖乎乎的小手,想着如果以后真琴还这么胖,就要限制他吃巧克力了。
真琴趴在床边睡着了,遥把他弄到床上盖好被子。遥出去接水喝,看见很多黑西装的人,凭印象认出是渔业协会的工作人员。他们对遥说些冗长的安慰的话,但聊胜于无。遥上楼了,听见他们问父母“遥君这次必须去东京了吧?”
“学校已经联系好了。剩下的就是对遥开口了……他可能不会愿意呢。”爸爸强打着笑容。忙碌了几天,伤心至极却强打精神接待一批批宾客,早已身心俱疲。
“这是没办法的事吧。遥君才八岁,独自生活很辛苦呢。”
“确实是这样呢……”
三岁时,父母上京工作,要带走遥。真琴哇哇大哭不愿意,于是父母把遥留下陪着奶奶。
父母从不强迫遥做不愿意的事。但这次,真的没有理由拒绝了。
“真琴,睡一个被窝吧。”遥铺好床,真琴躺了进去。遥拉着他的手。
“真琴,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呢?”真琴圆鼓鼓的脸特别可爱,可爱到让遥说不出接下去的话。
“我……明知道你害怕,却还是哭了。对不起。以后不会这样了。”
“小遥想哭就要哭出来。”真琴往遥这边凑了凑,笑容晃得遥睁不开眼。
有些话,该说还是要说的。
“真琴,还有一件事情。我可能真的要去东京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真琴的笑僵在脸上。嘴角上扬,眼里已没了神采。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走,说了你会哭,但我还是说了,对不起。”
可能白天哭累了,真琴并没有哭。半晌,传来了闷闷的声音:“小遥去吧。”他放开遥的手,把身子转到一边。遥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发愣。
真琴,很难过吧。
奶奶生前为人很好,告别仪式来了很多人。遥的父母致悼词,众人纷纷落泪。法师低沉的诵经声中,大家一一去灵前祷告,去棺木前献上花束。遥放上了奶奶最喜欢的紫阳花。奶奶是笑着的,很安详。没有了病痛的折磨,也是一种解脱吧。
爸爸捧着灵牌走在最前面,遥头缠白布紧随在棺后。棺到墓穴,抬着绕三周,正中安下。土一点点埋下,遥不停地祈祷。希望那边是安详和美的世界,在那里,有小猫陪奶奶玩,让奶奶不寂寞。希望奶奶每天吃好睡好,下雨天也不会浑身酸疼。
“真琴,昨晚睡好了吗?”头上也缠着白布的真琴顶着两个黑眼圈。
“睡得很好哦!”
骗人。
“真琴,真的对不起。昨天的事。”还是给真琴正式道歉比较好。
“什么事?”真琴装傻,于是遥也不愿再提。
父母委婉提出带遥去东京,遥没说话,但开始默默收拾东西。
从小体弱多病的真琴,性格有些孱弱。家境好,成绩好,为人乖巧懂事,都成了他受欺负的理由。
小孩子并不都是充满着希望与爱,天真无邪的美好生物,尽管遥和真琴是这样。一直以来,真琴受了委屈都会躲在遥的身后。
这样一走了之,真琴……会被欺负的吧?
岩鸢的大海,不知道还能看几次。遥坐在和真琴玩闹过八年的沙滩上,红日正缓缓滑落,将西边的天空染得通红。
一直拿邻居家的笨蛋弟弟没办法。几年前,遥经常边嫌弃着真琴,边背着真琴四处跑。习惯性地回头一瞥,发现真琴早已不在背上。
突然听见真琴的哭喊声。在海滩的另一边,真琴和几个孩子厮打起来。
就是那些经常欺负真琴的人,嘴里不干不净:“橘你得意什么,七濑那家伙刚死了奶奶,过不了多久就去东京吃香喝辣了。死哭包!他不要你啦!看你以后还躲在谁后面啊!”
遥条件反射准备冲过去。
以后自己不在了,真琴怎么办呢。不能……保护他一辈子啊。
双腿灌了铅。无力地抬起头,看着不远处挣扎的真琴。
“胡说!小遥才没有不要我!不许你们说小遥和他奶奶的坏话!你们这些混蛋!”真琴爆发了,与那几个人扭打在一起。
一个比真琴人高马大很多的孩子狠狠推了真琴一把,真琴往后踉跄几步倒在地上。那人揪起真琴的衣领挥起拳头,其余的人对真琴拳打脚踢。真琴表情狰狞低声嘶吼着,一脚把那人踹开。
遥惊呆了。真琴这样还手还是第一次。以往负责还手的永远都是自己,所以经常弄得满脸创可贴。回过神来,真琴已经把那个孩子反压在地上掐住了脖子。
“说我的坏话可以,绝不让你们说小遥和奶奶的坏话!”“就说了!七濑小白脸!”另一个孩子冲过来,真琴一巴掌把他打到地上。看着手上那人的鼻血,真琴愣在那里。
愣着干什么!后面人又打过来了啊!
真琴恶狠狠地回头,一步步迎着那些人走过去。步子很重,很坚定。
真琴,天生就不是弱者。
“小遥,我很厉害吧,一个人打跑了五个人哦。我已经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了,再没有人敢欺负我了。小遥……放心地去东京吧。”满头沙子,满脸抓痕,鼻青眼肿,满手不知道谁的血,一瘸一拐向他走来,“我们回家吧。”
他在努力学会……脱离自己独立啊。
真琴,真的尽力了。
“……”
“小遥,不要哭了。”即便伤成这样,还强装笑颜安慰自己。甚至不敢再看那张脸,遥跟在真琴后面低着头。一瘸一拐,步伐缓慢,但夕阳下的真琴,是遥一辈子的英雄。
两家人原本就心力交瘁,并没有过多责怪他们。遥回家和父母吃饭,全程无话。父母已接近四五天没有好好休息,前天又整晚守夜。遥不知道这时提出留在岩鸢,会得到什么答复,亦或给父母带来怎样的打击,只能一次次欲言又止。
真正下决心拒绝父母的要求是第三天傍晚。遥又从海滩回来,经过真琴家楼下,习惯性抬头,对上了真琴的视线。
四目相对,真琴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带着些许期待,平静又哀愁。
未来的六七十年,真琴每天站在窗台,奢望着哪天看见自己回来,风尘仆仆冲向他。明知根本等不到,却这样痴痴等一辈子。看着潮水等啊等啊,却只等到自己的幻影,再微笑着对幻影说,欢迎回来。
这太残忍。
生活里没了真琴,吃饭,睡觉,上学,游泳,循规蹈矩生活着。没有了灵魂,只能独自怀抱着孤独活下去。把关于真琴的一切强行从身体中抽离,只能剩下一具空壳。自出生以来就与自己紧紧相连的人,不知不觉早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即便真琴努力脱离自己独立,不管成功与否,自己也……根本离不开真琴。
八岁的遥发现了这一点。在今后的日子里,他也始终没能摆脱这个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