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你有兴趣……可以努力的多活几年……”我面无表情，然则心里却猛地一颤，道，
“若是能看到……大隋覆灭……群雄四起……生灵再度涂炭……你觉得……你是会高兴……还是会痛苦呢？”
“……你！”郑芳华一时无话，我道，
“那时我劝你报复我，是想让你活下来。可是如今，我如此劝你，是想让你放下。如此没完没了的带着恨意活着……说到底……是折磨自己罢了……”
“呵呵呵呵……”郑芳华哧鼻一笑，有些怒了，道
“你依旧那么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这一切，到头来，你还是看不起我。我知道这是你的阴谋。我谋划半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看你生不如死。可是如今临了了，你却想让我以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一文不值……你……你怎么可以……”
“这几年，我一直在反思。我做的那些事，到底是我本性如此……还是……局势所迫……”我的目光飘向远方，，悠悠道
“我读了那么多史……看到历史上，那么多人……做的事情都那么残忍……可是他们依旧享受着尊荣……享受着万民拥戴……你说这是为什么？是那些史官都瞎了眼么？”
郑芳华没有说话，可是眼里的恨意却变得些许游离。
我侧目寻声朝她的方向望去，淡淡的笑着，道
“世道……这几千年来……皆是如此……胜者为王……只要我胜了，无论做过多么龌龊的事情……都瑕不掩瑜……那御座……太过耀眼……为了那御座……为了万古流芳……杀母夺子……兄弟相残……政变夺权……血流成河……万里江山，都是这样来的……是这个世道……这个制度……逼着这些逐利之人……泯灭人性……只为那高高在上的封神之位……”
郑芳华满眼鄙夷的看着我，嗤鼻一笑，别过了头。
我叹了口气，道
“老天给了我非同一般的遭遇……逼着我看的长远通透……可是……一己之力……即使是皇后……也无法撼动这历史洪流……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冷眼旁观……要么既来之则安之……即使痛苦……可为了自己心里的一点欲望……我只能逼着自己……和他们一样……不……我要比他们更毒，更狠……才能做到我想做的……”
郑芳华冷眼瞧着我，挑衅问道
“那你做到了么？”
我笑笑，摇摇头，道
“做了……可是不满意……毕竟超越了时代……便会被所有人抛弃……所以才有了今日结局……可是尽了力……试过了……就没什么后悔的了……”
郑芳华摇了摇头，冷笑道，
“你可真是……真是会给自己找借口。”
“我这一生……无悔……无怨……你的复仇……曾经伤到我……可也帮我……变得清明……所以……你觉得，到头来……你得到了最终的快乐么？”我问，
“好好活着吧……放下一切，真正为了自己活一回吧……”
“独孤伽罗……你可真是可恶……”郑芳华怒着站了起来，
“呵呵呵呵……独孤伽罗……你不可能毁了我……你落到今日之田地，我至少推波助澜了一把，你不要以为一句话，便能让我半生所为，变得毫无价值！”
“……或许天意弄人吧……”我淡淡的叹了口气，脸上溢出了一丝满足，
“今日之前……我挣扎过……我怀疑过……我觉得我一生活得可笑……我错信了人……我众叛亲离……我从未为自己活过……可是今日，我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我用我的一切，换来百姓脸上的笑容……我觉得自己幸运，能有这样的机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有幸被上天选中……用我这本平凡的一生，改天换日，挽狂澜于既倒……”
啪嗒……
一滴泪落在了我的袖口上，很冷，又很烫……
那滴泪里蕴含了太多的东西……
有痛苦，有悲伤，有后悔，有绝望……
或许还有，一丝丝的释然……
“独孤伽罗……算你厉害……算你厉害……”郑芳华的声音抖着，有着自嘲的笑意和绝望
“到死，你都不肯认输……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你让我到死了，甚至连你的悔意都看不到……你让我觉得，我这一辈子，才是真正的不值……真正的可笑……你凭什么……你为什么……”
“到这个时候了，我不想说谎，也不想骗你……那样只会让你更可怜……”我道，
“乱世之中，有多少人经历了不公和不平……可是又有谁能为他们讨回公道？唯一的法子，便是那些有机会主宰天下之人……用尽一生心力……为这个国家，为这个天下，为这黎民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以，如今的我……绝不后悔……”
“那我问你……若是再来一次……你会如何做？”郑芳华的声音里，只余绝望。她冷冷的笑着，渐渐的远离我。
“我依旧会如此。”我的声音冷漠，却坚定。
我知道，一切无法改变，我不悔，也知道性格使然，就算再来一次，我也只会这么做。
“呵呵呵呵呵……”郑芳华的声音飘然，又没有一丝人气，或许她已心如死灰了……
“看来……这辈子……只能如此了……我活的苟且……却未换来安宁……”
“那便……不如归去……”我重新闭上了眼睛。
“呵呵呵……是啊……不如归去……”郑芳华的笑声越发的不真实，她要走了，她决定要走了。
“独孤伽罗……我在轮回井边等着你……下辈子……我要你给我做牛做马……补偿我的一切！”
僧人身上的檀香气远离，好似是临别前的绝句。回荡在我的心间，只余青烟。
到头来，依旧是放不下……
奈何如此执着……
奈何……
阿大前来，道
“起风了，母后回宫吧……”
“你认识她？”我问。
“……”阿大听我如此说，道
“她……是我师傅……”
“……原是如此……”我道，
“我问你，你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大半晌没有说话。
“是因为你师傅么？”我有些伤感，淡淡的问。
阿大走到我身边坐下，道
“不是。”
“……不是？”我问，
“那是为何？”
“……”阿大顿了顿，道
“是因为阿摩……他去洛阳之前，来我乐平公主府跪拜三日，只为让我来看看你。”
竟然是阿摩……
我心间一颤，不由得一滴泪溢出了眼眶。
阿大道，
“阿摩从小跟您亲厚，他知道父皇所作所为，伤了母后的心。他心痛，可是却无可奈何。我见他的时候，看得出他心里的恨，可无奈手里无权，他无法保护您，只能以此来尽孝。可是……”
阿大停了下来，我问
“可是什么？”
阿大忧虑道，
“可是阿摩这孩子从小就精明。如今历经种种，又多了一层深不可测，儿臣担心若是母后有个三长两短，他们父子之间的罅隙恐怕会变成不可逆转的鸿沟……”
“你想说什么？”我微微蹙眉，问道。
“儿臣担心，生灵涂炭……若是大隋因父子争夺，而陷入水火，那我们都是罪人……”阿大的声音很沉，很伤。
……
“……有酒么？”我问。
“姚期带了些酒，”阿大见我问，道，
“阿娘想喝？”
“听着渭水汤汤，想到了一首曲儿……”我淡淡道，
“本是想唱给郑芳华听……可惜她已经走了……”
阿大没有多言，将姚期的酒拿来，给我们二人斟了两杯。她把酒杯放在我手里，坐到了一旁。
渭水湍急，我听着水声，心里却想到了当年第一次去长江，看着长江水，闻着江水潮湿的气息，只觉兴奋震撼。可今日，心里更多的，是江水湍急如历史洪流般的释然和豁达。
“可惜这里不是长江…………你就凑合着听吧……”我闭上了眼睛，抿了口酒，悠悠唱到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白发鱼礁江渚上，
惯看秋月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