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茗难得看一出别人的男女之事,看得好不开怀,提声向风地二人问道:“这换得不错吧?你看这个本子,可不比你那少君倾酒新多了,有趣多了?”
师青玄摇扇道:“还是裴将军那些戏本子有趣,情节清奇,尺度又大,每年女主角还不带重样的。”
贺玄喝一口茶水,道:“无趣。”
戏演得差不多,宴席也是酒过三巡,自然就到了每年的重头戏斗灯。君吾灭去了天上明光,挥开瑶池上的氤氲雾气,露出漆黑的人间夜空来。斗灯一事,从末到首倒数,所以一开始都是些小神官,夜空中徐徐升起的长明灯屈指可数。
前些年贺玄也混在这些小神官里,灯也就那么几十来盏,师青玄有意助他,民间祈愿也罢,天庭差事也罢,都帮他完成得有模有样,因此民间信徒便也多了起来。今年是他最忙的一年,不知今年灯数如何。不过贺玄本不在乎,倒是师青玄更看重此事,他郑重其事地对贺玄说道:“明兄,我猜你今年能进十甲,你信不信?”
贺玄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师青玄道:“明兄,我觉得做神仙吧,施仁布恩,有人回馈你的善意,信你拜你,是件头等开心的事情。就像现在,若是明兄愿意信我,那我也会十分高兴。”
贺玄回头,见师青玄并未看他,只是望着那漆黑的天幕,零星的长明灯火尽数映在他的眼中。想想这一年到头,这人总是倾力助他,屡次与他身陷险境,事后却都一笑了之,便别开眼去,道:“那我便信吧。”他想师青玄定是又笑了,不必回头他也知道。
眼见庭下神官的名字都一一报过,转眼已至十甲,地师的名字却还未出现,师青玄不禁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直摇:“明兄,明兄,必是十甲了!我这嘴,开光的嘴呀!”
报灯的神官拉长了声调:“引玉殿,三百八十一盏!”这便是今年斗灯第十位的神官了。人群中站起一个温文尔雅的白衣青年,冲左右道贺的神官挨个作揖。
神官又报:“地师殿,四百二十六盏!”
贺玄听得神官报幕,又眼见这漆黑的瑶池被四百多盏冉冉升起的祈福明灯点得一片通明,不禁愣了。他忍辱负重混入天庭,为了扮演这地师明仪,却也真的兢兢业业向人间施起恩来。如若当年没有被师无渡偷换命格,他现在就是风师贺玄,年年月满之时,看到的不知是否就是眼前这片流光溢彩的光景。想到此处,贺玄不由得有些恍惚。
师青玄方才的话还如犹在耳:“我觉得做神仙吧,施仁布恩,有人回馈你的善意,信你拜你,是件头等开心的事情。”贺玄望着那满天的明灯,不由得看得痴了,除了当年第一次见到水师无渡,他头一次在天庭如此失态。
身旁的师青玄高兴得眉开眼笑,好像有人信明仪拜明仪,才是他头等开心的事情:“明兄,实至名归!你这一年辛苦,我全看在眼里,真是所行所为,必有回音,所思所盼,终日可观!”
贺玄看着眼前喜形于色的师青玄,又看见他背后峨冠高耸的师无渡与百盏明灯,只觉得身前身后之事,茫茫席卷而来。
师青玄满上一杯酒来,拉着贺玄说道:“如果说这十甲里,有谁的灯数超过我我反而更开心,不,甚至是超过我哥,那就只有明兄你了。明兄,我这杯你一定要喝!其他人来敬你的,我全包了!”
哪有什么其他人呢?中秋斗灯,地师第九,风师第八。贺玄本就没什么人缘,围上来的人只怕全都是来敬他师青玄的。可他只顾着为初入十甲的“明兄”高兴,却连自己的名次都听漏了。
师青玄的酒盏就举在他的眼前。
可贺玄的手仿佛灌了铅一般,举不起手去接这杯酒,仿佛这杯酒就是师青玄一颗赤诚与他相交的滚烫真心,比铜炉山里的万年熔岩还要烫手。
天下快意之事莫若友。
可他本不是明仪,凭何应这一声明兄?他妻儿老小的骨灰坛还摆在鬼域水牢的祭坛上,凭何享受这快意?就像是一把开局便错了子的棋局,一步错,步步错,直到落得今天这般田地。他既无法应他的真性情,却又越来越难以取他的性命,这局棋他下得左右掣肘。可他全家惨死,自身炼狱化鬼,斩百鬼,沉千舟,破铜炉,一条铺满仇怨的血淋淋荆棘路已走过大半,他必须要把这局棋下完。
直至今日,各归其位。
他总算是赢了,一颗心却如同挖空了一般。
贺玄带着昏死的师青玄乘着他的骨龙步辇在夜色中急急掠过。
他数百年坐薪悬胆,今日大仇终于得报,刚刚手刃了师无渡,浓重的杀意还烧得他的太阳穴一阵阵发疼。但他还是无法杀了身边这个不堪一击的师青玄,甚至无法出手卸他一条胳膊。他俯首凝神,看他臂弯里的师青玄还沉沉睡着,恍惚间又好像看见他睁开一双明明如昔的眼来,笑嘻嘻道:“明兄的事,哪能这么去算呢?”
他们俩的事,怕是到瑶池水尽,铜炉山倒,也算不清。
难以成眠时,贺玄曾反复想过,如果那日去取那沉水木时他就知道一切,不将师青玄抛上岸去,直接让那骨龙吞了他,再引来师无渡决一死战,事情是否会简单许多。如今这答案终于水落石出,那便是没有如果。现在他已知道了一切,却还是要做和当年同样的选择。
他俯瞰骨龙掠过的皇城,此时正是华灯初上,星星落落。
他将师青玄扶起,奋力掷向那片带着暖意的人间烟火,就像从他这一叶满载仇恨岌岌沉坠的孤舟上,奋力将那人抛上了岸。
- 完 -
第一章 沧海无渡
和谢怜通完那道灵,花城心里一招偷梁换柱已然成型,只是除了找师青玄用移魂之法探探虚实,他这一汪草船还欠点东风。哪里去借?他心里也有谱。
八角玲珑骰在掌心一撞,再迈开步子推门出来,花城眼前已是风中猎猎的酒招旗了。
这是皇城最好的酒楼,贵胄子弟的逍遥去处。楼上热闹非凡,不稀奇;几个文士在廊间斗诗,胜负直接提笔计于墙上,效仿旗亭画壁的雅事,不稀奇;要他看,就数二楼窗边那个黑衣服的家伙最稀奇,端坐在一个大酒楼里,手里却端着个茶盏。
他笑吟吟负手上前:“怎么不回你的幽冥水府去?”
那黑袍人眉目冷郁,袖口紧紧地收在腕上,持着茶盏的手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抬头瞥花城一眼,道:“我那鬼蜮被你闹成那样,你问我为何不回去?”
花城只当没听见,袖里抖出一柄折扇,反手一展,完整的扇面上三道清风流线。
黑袍人冲他摊开手去,花城却仍只是笑。见状,那人便收回手来:“说吧,何事?”
花城一拂衣摆,旋身在他对面坐下,把皇城人阵与天庭变数尽数说给他听。听罢,贺玄又伸出手来讨那扇子,那即是答应了替他守住人阵。花城将折扇一合,递至对面那人掌心。
这黑水沉舟贺玄,虽然心思繁复,冷面如霜,但说一不二,行事果决,因此他还算乐意跟他打交道。
贺玄挑眉问道:“还有一把呢?”
“那把还在鬼市,等事成之后自己去取。”
“为了这点芝麻大的事,你扣下我的水师扇?”
花城心想这人脸皮也厚,快能赶上自己的,分明他杀人夺扇,现在就成了他的水师扇。他翘着腿把玩自己发梢上那颗殷红的珠子,不屑道:“说什么扣,小人之心。另外那把扇子闹腾得厉害,修起来费了些功夫。我看你最好也当心,想想那玩意儿为什么这么不安分。”
“你想说什么?”贺玄放下茶盏。
“我不想说什么,也没空跟你多说。”花城说话说得有些渴了,顺手取过一个酒碗,倒了些贺玄壶里的茶水,送进嘴里却又全吐出来——凉的。他无可奈何道:“你又不喝酒,来这儿做什么?”
贺玄不为所动,道:“你又不是很闲,管我做什么?”
“我怕你心有顾忌,不能好好替我守那人阵。”花城将酒碗里的茶水往楼外一泼。
“哼。我孑然一身,门殚户尽,还能有什么顾忌。”
“你怕那人是死了,所以才从没来这儿喝酒。”
贺玄扯起嘴角冷笑:“我只怕他死得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