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把玩着发梢上的珠子,道:“你去斗水横天,要是有去无回,这庙子我可就让人掘了。”
贺玄不接他招,道:“你也不欠谁的,爱掘就掘了吧。”
师无渡自那夜之后,回师青玄当年飞升处圈了地盘,在博古镇上罩了偌大一个鬼障,强横做派一如既往,但不知为何他迟迟没来找贺玄麻烦,使贺玄得以了却人河水利一事。如今工事已毕,贺玄约师无渡寒露之日做个了断。师无渡自然不会避战,很快应了战书。
明日便是寒露,今日他约花城一叙,明摆了就是要撂担子。可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知道他与花城之间,堪堪算来还是他欠了对方的,没有立场开这个口,便只是请他喝酒,让他坐在这梁上看脚下虔诚的求神者来来去去,一来一回打着哑谜。
“行了。”花城将手中酒坛子一撂,“殿下还在城中,没这许多时间跟你耗着,我可以答应给你收拾这摊子。不过你若回不来,到时候庙还是这庙,神多半不是这神了,可莫要怪我。”
贺玄轻声戏谑道:“也无非就是换成仙乐太子罢了。”
花城起身掏出襟中两枚玲珑筛,道:“姑且答应你,是怕你心有顾忌,收拾不了那水横天。”此话一出,甚是熟悉,他几乎都能想象贺玄如何扯起嘴角冷笑,说那些不中听的门殚户尽劳什子话。
然而贺玄就着手中茶盏又喝了一口,却什么也没说。
花城沉吟片刻,心道此人这几年着实变了许多。
万鬼皆因执念而生,此为根本,故而难以破执,经年累月之下往往剔肉存骨,空余此执念,其他什么也不剩。这本是世间常道,也是为何宣姬执念一消,便散魂于黑牢。眼前这个和他打了数百年交道的家伙,却反其道而行之,做鬼做了百余年,却把那些人的东西一样样捡了起来。这感觉他也曾经历过,但玄机不可说。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掐指一算,他竟已经离开城中那人一个时辰了。
想到此处,花城立刻掌心骰子一撞,脚下银链轻响,移步回了他的极乐坊。既得此人一诺,贺玄也并无长留此地之意,一翻身间没了踪影。
是夜,鬼市华灯初上,花城又带着谢怜在街集游乐,行至哪里,哪里便群魔乱舞。但药庐里头过的是人间日子,已经早早歇了,水塘里映着流萤轻光。
塘边扇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坛酒,不是鬼市常卖的罗浮春,而是皇城里时兴的秋露白。屋檐上贺玄枕月而眠,想着寒露前夜,这酒倒也正合时宜。
昼夜交替,河风又起。
风师神格已经陨落,无主之风掠过他的眉骨,揉搓他的耳廓。
这迟来的了断总算要来了,他本该是痛快的,但现在这痛快却又不那么纯粹,不那么彻底。想想还是执迷的日子最为轻松,一切只需交给恨意,不会困惑,亦不会在矛盾中自损。眼下他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虽仍是恨着师无渡的,但又不只为了此恨而活。他能清楚看到浩淼天地间自己的身影,细数此身牵绊三极。其一为余恨尚未了,遥遥牵向鬼障中的博古镇,其二为善缘无绝期,他已将其交托给了花城,还有一极却悬于半空,没有着落。
明仪遗物,他几乎尽数埋进了衣冠冢,只有一样忍不住留下了。初时他总忍不住去用,屡次尝试失败之后便用得少了,直至今日,几乎只是贴身带着。
他五指一翻,从袖中取出那支旧了的借魂幡。
这药庐他不常来,这东西他不常用,只是大战在即,突然很想和朋友喝一杯。
花城朋友倒多,而他的朋友,算来算去,也就那一个。
贺玄在借魂幡中缓缓灌以法力,可惜长空寥寥,经幡仍寂寂无声。
第十一章 破釜飞升
月沉时起了雾,乡间的铁索桥藏于大雾之后,苍山猿吟中铁索影影绰绰,不见首尾。
这桥荒了快两年了,桥面的木板被夏涝恶水掀去了大半。
这一整段水路,唯有此桥无人佑护。因为桥头立过借魂桩,魂幡也有人揭去了,此据一立,合该划归鬼道去管。他人想要接手,自然要先砸了桥头的魂桩与牌匾,撕了其中的魂契借据。但揭幡者早已不知去向,地师庙里那位又不愿推掉魂桩,此桥便成了远近闻名的险地。
但好在这两年兴了许多桥梁,百姓也没有非走此桥的道理,一来二去也就是荒了而已。
贺玄倚在桥头等着,怀抱一把乌剑,襟中还留有几丝秋露白的清冽余香。
不多时,一白袍道人悄无声息地现身于索桥顶端,手擒折扇,腰悬一剑,立于岚雾之中。
二人百年渊源,不世之仇,彼此之间知根悉底,皆以本相相示。
贺玄抱剑遥问:“你约我于此地,是何用意?”
白袍道人答曰:“我为你挑的葬身之地,不太满意?”
在贺玄面前仍如此猖狂睥睨之人,世间恐怕也就只一个师无渡了。
他口出诳语,贺玄并不动气,冷眼相嘲:“你不说,以为旁人便不知么?不过是不愿我去你那博古镇罢了。鬼障笼城,可真是大手笔。障中百鬼听令,障外鬼道不侵,也不知是在防什么?水横天,你怕什么?”
师无渡听罢面色一凛,厉声道:“多说无用。”说罢携数道冷光水箭从柱顶跃下。
其身形迅疾,水箭缭乱,声势逼人。但贺玄并不为其所惑,一眼看穿此人明面上招招击向自己,实则招招都击向一旁的桥头魂桩,脚下立即横挪数步,以剑鞘挑碎数道水箭,又结法障为盾,硬是拦下来人。两道强横的法力剧烈相撞,钝物相击的巨响于山峡间反复回荡。
贺玄透过法障直视师无渡,道:“他还活着,对不对?”
“你不就想他死么?”师无渡阴恻恻地笑道,“早就死透了!”
贺玄不为所动:“那何不打开你的鬼障。”
“痴心妄想!”师无渡右臂一振,扇中水波纹路中立即又蹿出数道水箭,直击向桥头魂柱。贺玄见状一掌轰上身前法盾,借势飞身倒退,徒手捉住最末一条水箭,法力长驱直入,使其从箭端又分出百道箭流,将师无渡的水箭尽数碎于空中。
师无渡目的既被一览无遗,索性直言不讳:“玄鬼,交出借魂幡,我可留你一条狗命。”
贺玄皮笑肉不笑道:“你果然知道借魂一事,他不是已经死透了吗?”
师无渡近在身前,贺玄得以仔细端详其面目。
此人鬼骨已全,近两年又垄断了人间过半水路,照理说应该风光无限,未想到却愈加鸠形鹄面,比两年前更加阴鹫几分,可见那经年不撤的笼城鬼障,可确实要耗费人不少神魂。
借魂经幡,凭其中借魂之契为讨魂人引路。贺玄得了明仪的幡,幡却无法引他寻魂,除非此魂已经湮灭,三界之中遍寻不着,否则就是有人从中作梗。他有时不知道是该恨师无渡这鬼障,还是谢师无渡这鬼障,毕竟正因有此障在,他才不至于在年久日深的渺无音讯中全然无望。
师无渡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眉宇间杀气更盛,道:“也罢,待我先教你灰飞烟灭,再来收拾这桥头的旁门左道!”说罢立即捏诀念咒,催动数道水龙从桥下雾障中凌空腾起。
师无渡经风神填骨,也多少化出些驱风之力。眼下六龙衔水,借疾风之势袭向贺玄,如精钢刀刃般划出一道道凌厉的破空之声。贺玄心中本古井无波,见到师无渡驱风送龙,脸上也陡生几分戾气。他借铁索而上,在水龙攻势间鬼魅般穿梭,转眼已提剑跃至师无渡眼前。
师无渡压扇一让,侧身避过一剑,却见贺玄反手间第二剑又至,只得顺势抽出腰间长剑格挡。雾中红光一现,两剑相撞,贺玄才发觉师无渡腰际所悬正是红镜,咬牙切齿问道:“他人之物,用得可顺手?”
师无渡脸色大变。
红镜是否有主,他根本不在乎,但他听出贺玄话中有话,正刺中他的痛处。
神格填骨,神力加身,多少人求之不得,他却向来视之为入骨之钉。迷蒙中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师青玄神格出窍、生魂即将散尽的景象,是他这些年来避之不及的可怕梦魇。
他怒而震退贺玄,将红镜摔入鞘中,随即四指一招。雾中水龙立即扶摇直上,口如血盆,瞬间将贺玄吞入其中。师无渡掌上字诀飞转,想将贺玄连魂带骨碾碎在水龙口中,未想到空中水光暴绽,贺玄竟提剑从龙中破颅而出,峡间顿时溢满震耳欲聋的水龙悲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