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谁都无错,然而结局是裴修早夭;他与孟淑和在痛失嫡长子后彻底成了一对怨偶,到头来孟淑和甚至可能犯下杀夫的罪过;父皇由于这桩婚事渐渐失去了对心腹之臣的信任,定国公孟昇手中的兵权一削再削。
那只能怪上苍无情,捉弄众生,偏偏上苍给了他这个无德无能之人重新来过,弥补旧日过失的机会。
唐煜越琢磨越感到烦闷,越思考越觉得懊悔,很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吼上几句发泄一场。但是慈恩寺不是他的齐王府,唐煜只能将所有情绪憋在心里。
“可惜身处佛门之地,美酒不易得,否则若是能大醉一场,将今日之事忘个干净也好啊。”唐煜惨然一笑。
正是茫然无措之际,唐煜目光扫过室内诸物,想看看有什么能排解心中的郁闷。他忽地想起薛琅的信,连忙从怀中取出,指甲划拉两下,拆开封好的信笺。
“没想到这辈子能收到姑娘家主动递来的情书,倒是意外的福分。”唐煜摇头自嘲。澄碧如新发嫩叶的笺纸上印着卷草花树的图案,其上是一手工整娟秀的簪花小楷。
薛琅终究是个未到及笄之年的闺阁女子,在男女之情上再大胆亦有限。信上写了满满一页,用词却甚是委婉,所写之语多为问候和劝慰,毫无风花雪月,情短情长,然而少女心事,溢于言表,看得唐煜嘴角终于挂上了一缕真心的笑意。
念及上辈子他与薛琅未曾有缘一见,唐煜心有所感,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对于过往的是是非非,如今分辨清楚谁对谁错又有何意义?既然今生决定放下,就不要纠缠于前尘往事了。
幸好一切都来得及。
“要不要给回礼呢?”唐煜手指轻抚过书信,男子收到姑娘家送的物什,似乎应当有所表示。可惜他手边适合作赠礼的玉佩香盒荷包等物皆为宫中样式,给了薛琅怕给她招祸。
“有了。”唐煜沉思片刻,突然灵光一现。他走向一个放在墙角处的樟木箱子。“嗒”的一声,黄铜锁扣被打开,露出内里的物件,全是各种奇形怪状的木雕。
唐煜选了半天,挑了一对巴掌大小的木雕鸳鸯出来。面对自己的心血之作,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送一个他亲手做的东西吧,既体面又有意趣。
至于送礼的人,更是现成的。
唐煜把送裴修归来的姜德善叫进来:“你抽空去裴府传个话……”
…………
与此同时,薛琅和孟淑和却是走了背字。原来小卫氏久不见薛琅回来便起了疑心,借着与孟二夫人客套的名义前去查证,险些将偷溜出去的二人逮了个正着。薛琅来不及换回先前的衣裙,只能将就着去见了小卫氏。
“姑娘好仪态,穿的这是什么。”小卫氏冷眼打量着继女,似笑非笑地说。
不待薛琅接话,尚未走远的孟淑和扭头帮腔道:“伯母您错怪薛姐姐了,我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污了薛姐姐的裙子,她才换了这么一身。”
小卫氏没想到有外人听清了她的讥讽,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意有所指地说:“这身衣服怕不是孟姑娘的吧。”
孟淑和辩解说:“就是我的衣服呀,莫非伯母看不上我定国公府的东西不成?”
难得被小辈抢白,小卫氏气歪了鼻子,转身就向薛老夫人告状:“武将家的姑娘果然没有教养,与长辈说话毫无礼数可言。就怕大姑娘也被带坏了……冷不丁地换了一身衣服,像个小门小户的丫头似的,指不定是孟家女撺掇着大姑娘溜出去玩乐……”言辞委婉,但句句意有所指。
薛老夫人一言不发地听着,末了说道:“好了,你是做母亲的,她不过是个孩子,有错的话你教训她两句便是了。
小卫氏有些疑惑,往日她揪住继女错处的时候,婆母可不会如此轻描淡写地放过去,少说也得打继女几下手板子。
只听薛老夫人继续说:“明日她得入宫陪侍十公主,若是你因一件衣裳罚了她,定国公府该如何想,再说在贵人面前露了痕迹也不好。”
婆母发话,小卫氏不得不听。她深感不忿地低下头去,心里则念叨着,不就是一个陪公主玩乐的小角色,哪有这么金贵呢。
且说卫夫人那头,她带着家仆匆匆忙忙地找到儿子卫亨泰,护持着他平安脱围而出。
离了慈恩寺,上了自家马车,卫夫人命人将马车赶到隐蔽处,这才满脸忧色地抚摸着儿子的手腕:“亨泰,你感觉如何?且忍一忍,我们马上回府。”为了以防万一,一队身强体壮的家仆在马车外待命。
单从相貌来看,卫亨泰称得上一句丰神如玉,眼底神色亦算清明,看不出有何癫狂之处。他扶着额头道:“儿子还好,就是头突突地疼,今日寺里人多,我担心再待下去会出什么事,就派人去叫娘亲。”
听儿子说话条理分明,卫夫人松了一口气:“原是因为这个。蒋郎中不是说了吗,头疼的话你就吃一丸安神静气丸。你派人给娘报信的时候,你姑母就在边上,我俩吓得跟什么似的。吃完药就跟母亲回寺里吧,去见见你姑祖母和姑母。难得出来一趟,怎么得给她们请个安问个好再走。”
她从丫环手里接过一个白玉小瓶递给儿子。卫亨泰乖顺地就水咽下一粒龙眼大小的黑色丸药,然后半阖着眼睛对母亲说:“用了蒋郎中的药后人容易犯困,去拜见姑祖母和姑母恐有失礼之处,反倒是不让长辈们安心。娘亲,我就不回去了。”
“哎呀,”卫夫人嗔怪他道,“怎么钻了牛角尖了,你不去见她们才是真失礼呢。”亲朋好友之间是如何谈论儿子的病情的,卫夫人心知肚明。她催着儿子去请安,是想在薛家婆媳面前证明儿子无事。
奈何不论卫夫人如何劝说,卫亨泰执意不肯动身。
害怕勾起儿子的病来,卫夫人不敢强逼,只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路上,卫亨泰不停地打瞌睡,卫夫人担心他白日睡多了晚上走了困,就勾着他说话:“今日见到你琅表妹了吗?”
“见到了,儿子差点没认出来。”卫亨泰声音低沉地回答。
“你上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呢,都说女大十八变,外甥女真是长开了。”卫夫人感叹道,又想起与小姑子的谈话,不由得心中一沉。明明这事是小姑子打了包票的,她甚至许了诸多好处出去,今日特地带着儿子过来相看。谁曾想到小姑子竟然没跟姑母商量好就让他们娘俩过来了。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婚事,平添了许多变故出来。
此时再抱怨小姑子办事不靠谱已是无用,卫夫人强打起精神:“你看她如何?母亲把她讨回来给你当媳妇好不好?”
卫亨泰苦笑说:“娘亲,儿子身患恶疾,已是半个废人了,表妹是薛氏嫡女,才貌双全,什么样的亲事结不到。我这个癫狂之人如何配得上她!”
卫夫人的十指深深陷入车厢里铺着的天青回字纹锦褥上:“谁说配不上!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姑母和,你,你姑祖母已是应了母亲了。”
“您说姑祖母和姑母都答应了,那姑父呢?”
卫夫人语焉不详地说:“你姑父当然是全听你姑祖母的了……你就说你觉得她好不好吧。”
见母亲这副模样,卫亨泰如何不知她在说谎。是了,据说薛家姑父当年为了护住表妹的生母不惜与生母及嫡亲兄长闹翻,就算姑祖母强逼,姑父也未必肯答应这门亲事。
他长叹一声:“琅表妹当然是好的,可是娘亲,不是我觉得好就行的。您记不记得,郎中说我这病可能会传给子女,我娶妻生子的话岂不是害了好人家的姑娘吗?您不用为我担心,儿子又不是没有兄弟,将来过继一个侄儿到膝下亦有人为我摔盆捧灵。”
“不行,我要我嫡亲儿媳生的孙子,别人家的我全不要。”卫夫人急了,她只有这么一个亲生的儿子啊,难道家业要让庶出贱种的血脉继承不成?
劝不动母亲,卫亨泰只觉自己的头更疼了,干脆闭眼装睡。徒留卫夫人在边上把锦褥抓出一道道深深的印子。
望着儿子挺拔如松竹的身姿,卫夫人是万分的不甘心,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如此优秀的儿子,不就是得了点小病吗,为何所有人都避之不及,连找一门妥帖的亲事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