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质顿了顿,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殿下,贤妃娘娘是四妃之尊,一应丧仪皆有定例,断不会简薄,您就放心吧。”
唐烁在心中冷笑,断不会简薄,那你一介阉人为何连身素服都不换就敢到母妃灵前晃悠?断不会简薄,那凝和宫为何如此冷清,内外命妇走个过场就离开了?断不会简薄,那为何父皇无有追封,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肯给母妃?
悲意涌上心头,唐烁伏倒在地,痛哭不止。一时间他竟不知该恨谁,是恨把儿子推出去给南陈人作女婿的父皇,是恨笑里藏奸的何皇后,还是恨不惜避到慈恩寺也要把烫手山芋抛给他的五哥?
人善被人欺啊。
吴赵二人又是一番苦劝,保重身子之类的言语说了有一万遍,唐烁充耳不闻。他直起身子,抓起剩余的纸钱,一股脑地投入火盆,橘红色的火苗瞬时往上蹿高了几寸。
…………
“点上火吧。”唐煜道。
姜德善取来火石和纸捻,引燃火盆中的木炭。火焰炽热地燃烧着,唐煜拿起这三日抄写的一大叠《盂兰盆经》,慢慢投入火盆之中。纸张先是边角蜷缩卷起,随后整张纸变黑变脆,直至完全为火焰吞噬,彻底化为灰烬。
在慈恩寺待了足有半个月,唐煜说是祈福,其实没人要求他每日必须做些什么功课。派来监视唐煜的禁军只要能确认他人在庙里头就行,其他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唐煜过得竟比在宫中还悠闲些,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慢吞吞地爬起来,用过不知是早膳还是午食的一顿素斋,之后或是找圆真说话,或是读些从藏经阁里借出来的典籍解闷。每日吃了睡,睡了吃,若非一直吃素,唐煜的体型估计就要向庆元帝靠拢了。
然而听说凌贤妃病故的消息后,唐烁接连三天没有出院门,留在屋子里专心致志地抄写《盂兰盆经》,从日出抄到日落。
“殿下,您别自责了。都说人命有常数,贤妃娘娘的身子去年入冬后就不好,病了足有大半年。此事众人皆知,这次只是没捱过去。”姜德善劝说道,“再说,与南陈结亲是陛下的旨意,就算是六皇子,也不好意思把事情赖到您头上去。”
唐煜没头没脑地说:“六弟有一位慈母,可惜了。”去年这时候我居然为这事嫉妒过他,谁能想到转眼间天人永隔。
姜德善无法,闭上嘴环顾四周,想找找有什么东西能转移唐煜的注意力。屋子里静了下去,隐隐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鼓乐之声。
“真热闹啊,不愧是盂兰盆节,佛家第一盛会。”唐煜叹息道。
“听说山门前的空地搭了个戏台子,要演一天的《目连救母》,还有舞狮杂耍什么的,热闹极了。”姜德善顺着唐煜起的头讲下去,一会儿说慈恩寺盂兰盆法会的盛大,一会儿说诸般供品的丰盛奢华,“……供品当然是宫里送来的最好,各色器物精美无比,围观的人没有哪个不夸的。百姓们送的就什么样子的都有了,有送吃食的,有送僧衣僧帽的,有送香油钱的,居然还有送地的!光这么一天,寺里不知能赚多少啊。”
“寺庙中豪富的不少。就说这慈恩寺,常有富户人家的子弟携家带业地投进来,要不你以为大殿里佛祖的金身,我们每日吃的素斋从哪来?”唐煜道。
“听殿下这么一说,这慈恩寺攒下的家底怕是能跟世家大族比一比了。”姜德善啧啧感叹着。
“那倒不至于,慈恩寺非是那些百年名刹,终究是积攒有限。”唐煜道。
姜德善忽地想起一事:“殿下,圆真师父昨日过来了一趟,我见您在抄经,就没让他打扰您。他说想邀您今夜去浮屠塔上赏景,说今晚洛河上会放河灯,等天一黑,水面上全是闪闪发亮的莲花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寺里还要在河上做法事,到时候要烧掉一艘法船,据说跟真船的大小差不多。”
盂兰盆节这日在河上放灯,取的是超度亡魂,引渡众生,为逝去的亲朋好友祈福之意。
这倒提醒了唐煜:“观景就不必了。我记得庙里莲花池引的是活水,这水是从哪里流出去的?
“寺里后墙底下开了道口子,从那里流出去汇入洛河。”
唐煜沉吟片刻,说:“你去找圆真,要两盏莲花灯回来。”
入夜之后,主仆二人蹲在慈恩寺后院赭黄色的围墙根下,面前是一条静静流淌的溪流。在他们身后,娃娃脸沙弥圆真提着一盏灯笼,为他们照明。
一轮皓月冉冉升起,投下道道清辉,水流泛起银光。院墙之外,有梵音清乐传来,却是做法事放焰口的僧人在诵经。
唐煜手持一支白色小蜡,示意姜德善点燃,然后将其放在红白绿三色蜡纸糊成的莲花灯的灯座上,双手捧着将纸灯送入流水之中。放完一盏灯,唐煜又放了一盏。两团烛火依偎在一起,沉沉浮浮,越过寺墙向外面去了。
姜德善心里忖度着,殿下的两盏莲花灯,一盏想必是给不日前故去的凌贤妃,那另一盏是给谁的呢?他不觉得还有谁值得殿下送一盏灯出去啊。
如同放下心里的一块巨石,唐煜长吁一口气,拍了拍手说:“走吧。”
两盏灯,一盏给贤妃,一盏给镇国公。祝你们来生顺遂,勿为前尘所扰。
第46章 精心设局
盂兰盆节后,苦熬了几日的唐烁再也支撑不住, 病倒在床。
唐烁的病情在宫里引发了一场小范围的议论。紫宸殿内, 庆元帝面色阴沉得能挤出水来:“老六那里, 太医是如何说的?你看老六气色如何?”
“王院判说六皇子本是小恙,可是这几天郁结于心,已转为风寒之症,得小心调养,万不可劳累。依奴婢所见, 六殿下病势确有几分沉重。”吴质端详着庆元帝的面色, 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掂量着袖子里藏着的葫芦印金荷包的份量, 他有心把六皇子的病情描述得轻点,可惜看陛下重视的态度,说不定就要去端庆宫探望,到时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吴质心想,赵嬷嬷,这可不是我不帮你啊。
“定是从他亲娘那里过的病气,真是愁死朕了, 一个两个的全不省心。”庆元帝猛地一拍桌子, 他才把五儿子跑庙里头割了头发的事情压下去,说服南陈使臣换个与明惠公主结亲的皇子, 结果六儿子又出事了。
凌贤妃为何而死, 庆元帝心中有数,并不在意,大不了隔个三年再把明惠公主娶回来。偏偏六儿子侍疾侍出了不小的症候, 要知道风寒可是能死人的!万一他这边才跟南陈定下亲事,那边六儿子接到消息被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啊?
庆元帝不在乎小老婆的性命,却很在乎儿子的,他小声嘀咕说:“算了,就说……就说老六八字不合吧。”
吴质支棱着耳朵,专注地听着庆元帝的自言自语。
晚些时候,昭阳宫内。赵嬷嬷匆匆绕过十二扇的泥金折枝花鸟屏风向何皇后走去:“皇后娘娘,奴婢有事情回禀。”
见赵嬷嬷面上隐约有焦急之色,何皇后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向掌事宫女碧落点了点头。碧落会意,领着其余宫人退到屏风之外。
赵嬷嬷附到何皇后耳边嘀咕了一通。何皇后脸上的表情不停变换,一双眸子里似有风暴在酝酿:“吴质真是这么说的?”
“我如何敢欺瞒娘娘。”
“这事不好办啊。”何皇后喃喃自语道。凌贤妃一死,她的儿子是保住了,却给我留了个老大的难题。另外,四妃之位眼下有两个是空着的,指不定那天陛下想起来了就要升别人的位份……
眼前浮现出幼子向她讨好卖乖时的模样,何皇后缓缓吐出一口气,决定先下手为强:“速去请安阳长公主,问她什么时候方便进宫一趟,你出去的时候把碧落叫进来。”
“是。”赵嬷嬷答应着。
当天碧落就带着一篓新进贡的水蜜桃来了楚昭仪的含春殿。一番密谈之后,穿着茜红遍地金对襟罗衫,下衬翠蓝妆花绸裙的楚昭仪亲自将碧落送至含春殿门口,笑吟吟地说:“姑娘替我谢过皇后娘娘,等我换身衣裳,就去娘娘殿内谢恩。”
“请昭仪留步。”碧落福了福身,“您若是要去昭阳宫的话,不妨等晚上暑气消了再来。奴婢出来的时候,皇后娘娘正与安阳长公主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