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仁闷声不语地一个人走进厨房,玉凤正蹲着择韭菜。上官仁问道:“你准备做什么饭?”玉凤一望是上官仁,灿笑地说:“先生,还没准备哩,一把韭菜放了两天,我拿出来择捡择捡。”上官仁微笑着,信口说:“扔了,韭菜叶梢都干枯了,让我妈看见又嫌弃我邋遢。”玉凤愣了一下,回道:“行的,先生说扔了,那就扔了。”说着,一抬手将韭菜悉数放入了垃圾桶中。上官仁往周遭一瞧,笊篱、锅、碗、瓢、盆、嘭、罐皆是整洁如新,微不见尘。壁厨柜、灶台、墙面、地砖全部干净如亮,幽幽淡雅的厨味在四面荡漾开来。上官仁一时高兴,笑道:“玉凤也干了一段日子了,老太太说你烧的饭菜合她口味。”玉凤一听,立时眼前一亮,心里也热乎乎的,脸颊一片红云如潮:“谢谢老太太的夸奖,谢谢先生。我会继续努力干。”一转身,上官仁刚往外走,猛然想起萧老太太的话。上官仁道:“对了,老太太吃荤厌了,嚷着要喝碗稀粥,你给她准备稀粥和几样小菜,我嘛,吃过午饭要进省城哩。”说完,目光向柜角下一望,正有几只螃蟹傅绑着,在一个盆糟里蠕动,便继续说:“把螃蟹给我蒸上,只怕从省城回来就不新鲜了。”玉凤忙应着说:“好的先生,我给您蒸上。”走出厨房,上官仁看见我立在窗沿,刈修一束花枝。“淑茵,”他喊着我。我顺口回话:“先生我来了。”我放下剪刀,登、登、登飞快地走向上官仁。“刚才有个姑娘来过?”“嗯先生!是余鸯,送来两条白秋,说是让先生您尝鲜哩。”我回道。上官仁一面抬手,取下脖颈里一条红石榴色的领带,递给我,一面漫不经心地对我说:“黎儿和她母亲在一起。”顿了一下:“我要进省城一趟,你把我那套咖喱色西装和莹绿色的领带拿来。”我听了,回道:“嗯,先生我马上给您拿。”
上官仁刚要坐下,萧老太太用苍老浑浊的声音唤道:“上官你过来呀。”上官仁遂疾步朝他母亲走。“妈,您叫我?”萧老太太指指对面的沙发,示意他坐在她的对面:“来,你坐下。”上官仁便稳稳坐定。他的眼光望向窗台上紫的紫荆,绿的绿萝,黄的美人蕉。萧老太太轻“嗬”了一声,叹道:“最近两天,大家对我躲躲闪闪,连那丫头的眼神也回避我,这是怎么回事啊?”上官仁骤时一怔,遮掩说:“妈,怎么会呢?大家一如住常,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您多心了。”萧老太太一听,似信非信地点点头,望望脚下乱窜的狮子狗,那双黑溜溜的眸子总朝她盯着。“喂,小毛狗儿,”萧老太太俯下身,用手拍拍狗的背,再摸摸小狗的长髯,拖着一串嘶哑的音调说:“小狗儿就像只小狮子。唉……你瞧瞧,他们都有多忙,只有我这老太婆享了清闲哩。”小狗竟汪汪叫了两声,乖乖爬在她的膝下。上官仁心里难过,他真想立刻吐露出上官黎的实情,将一切都告诉给她,但是,一句话刚到了嗓子眼,又犹豫而止。萧老太太用慈和的目光注视,接着,用手轻轻捶自己的膝盖,道:“老腿近来时常泛酸,没走两步路就软耷耷的,人老啦……”“妈,您千万不要这么说,”上官仁打断了母亲冗长的话,走过来蹲下身,在她一只膝盖上不停地捶着、揉着。“舒服一些了吗?”他笑问。萧老太太微闭双眸,满头白发,黄褐色的脸皮像是变胖了,和蔼可亲地道:“是舒服些了,南方雨水多、湿气大,一不留神,老毛病就复发了。”上官仁痴声呵呵一笑,道:“您若不舒服,以后就唤我,我给您捶呀……再要不然……以后让淑茵给您捶。”“淑茵?你说那个丫头?”萧老太太惶然、迟疑着,“我可不敢使唤她,哼,现在又有了身子,不论怎样处置,好歹是上官家的后……这丫头怎就不知道珍惜身子?”上官仁神情怅索,一脸木然地盯着。须臾回道:“两个孩子关系要好,形影不离。我们正左右为难,只怕棒打鸳鸯。那淑茵一心一意地伺候我,我打心底肯定她,这事儿有些棘手。”萧老太太抿着嘴唇,长吁短叹,反而劝慰起上官仁。
正说话呢,我麻利地返回来,朗声道:“先生您的衣裳,给您!”上官仁接住,一打量,熨烫的平整舒展,感到满意,笑道:“有樟脑球就多搁几颗,衣柜里怕有蛀虫。”我巧然一笑,道:“我知道,先生您放心,这些事我注意着哩。”“淑茵,你在吗?”我听见厨房里玉凤大声唤我,应道:“我在客厅哩。”玉凤说:“你快来,如果不忙,帮我蒸螃蟹。”我进入厨房,看见她手忙脚乱,几只螃蟹捆绑着细篾丝。玉凤专注地道:“先生要吃螃蟹,我给他蒸进锅里。你帮我把剩余的也捆绑起来。”玉凤忙活了一阵,做出几道小菜:拌瓤子、酿果藕、糖熘荸荠、熘白蘑、酿倭瓜和一道三鲜木樨汤。另外,还有一锅薏米红豆粥。外加给上官仁准备的一瓶陈年红酒。
晌午用过午饭,上官仁按照计划,带上王瑞贺和单卉,开车向省城的方向一路奔驰。我用过上官家的残羹冷汁后,到员工食堂给葆君打了一份饭,之后,回到了梦蕉园。金色的阳光温静地落在庭院里,我穿了一件新绿花布衣裳,长长的裙子在裙箍上舒展着。我背倚牡丹架下,手里拿着本《花间集》。我想起前年冬天,整个庭院遍开蜡梅,花香萦鼻,便在心里轻轻吟唱:
“雪霁天晴朗,蜡梅处处香,
骑驴灞桥过,铃儿响叮当,
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
好花采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
我唱着歌,岂料,眼泪情不自禁地顺颊落下。我想上官黎,想的发疯。我真想把他像个玩偶一样抓入股掌之中,捏进手心里。我想着上官黎与我像“荆途”般扑朔迷离的情感纠葛,仿佛要将我打垮、击倒。我想着这座美丽孤傲的山庄今生恐非长留之地。又想着妹妹,想着爹娘,想着遥远的家乡承德,不料悲从中来。
第四十八章 王瑞贺遇及娣林
上官仁带着王瑞贺和单卉到达杭州城当天,一阵狂风暴雨呼啸来临。三人选好一家《招福宾馆》,各自开了房,拂一拂尘,洗漱一番,稍作休整,再次聚拢。上官仁问:“你们想怎么安排,是想先吃饭,还是回宾馆休息,要不然就逛逛街?”王瑞贺专注单卉的言行举止,见她肤如凝脂,雪白中透着粉红,似乎能拧出水来。目色凝重,心旌摇曳,双眸迷离,似乎能看透一切。一双朱唇,轻轻涂以水晶金粉色的唇膏。十指纤纤,匀称的像十根玉笋。白色茉莉烟罗软纱,垂至齐膝盖的白色烟笼梅花百水裙,腰系一根丈许来长水绿烟罗绸绦,有些粉腻酥融娇欲滴的味道。
单卉同样望着王瑞贺,此时见他一身黑衣,乌木般的黑色瞳孔,高挺英气的鼻子,红唇诱人。一头秀丽的黑发喷着定型膏,轻梳一侧。王瑞贺回道:“出来一趟实属不易,不防先吃晚饭,看样子雨一时半会也难停歇。”上官仁道:“那单卉怎么样?”一旁的单卉轻轻说:“我随你们就好。”这样,三人走进了《招福宾馆》餐厅。
餐厅服务员恭迎五湖四海宾客,一脸微笑地问:“先生女士想吃点什么?”说时,递上一张水印菜谱。上官仁接住,轻掠了一眼,问王瑞贺和单卉:“你们看看想吃啥,仅管点。”王瑞贺毫不推迟,笑道:“先生点菜,给我来份米饭就好,单卉,你怎么样?”单卉想了想,说:“我也吃米饭,要不让先生笑话我取巧卖乖。”“好吧,既然这样,我给你们点菜。”上官仁凛然一笑,看着菜谱一连点了六道菜肴。有腊溜鹅掌、泡椒猪手、咸香豌豆、红焖龙虾、毛峰熏鲥鱼和蒜泥茄子。单卉听了摇头说:“先生点了六道菜,恐怕我们会浪费的。”上官仁回道:“不怕不怕,紧饱了吃,来到外面,一定不要亏待了肚皮哩。”片刻,上齐各道菜肴,上官仁又欣然点要一瓶《剑南春》,上官仁和王瑞贺两人在酒杯斟满白酒,开始频频举杯对饮。“瑞贺,来,咱们乾了这杯酒,”上官仁举起一杯酒,说:“你来香墅岭,一直勤勤恳恳,为我解忧,为我效劳,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感激你,这杯酒你要喝了。”王瑞贺挠挠头发,陪着笑脸,像预谋着一桩好事,顺从地举起酒杯:“先生敬重我,是我王瑞贺的一生荣幸。好,我乾了!”一仰头,王瑞贺一口喝了杯中酒。王瑞贺觉得酒味冲鼻,笑道:“好酒,好酒,真乃上等佳酿。”上官仁道:“嗯,酒是名酒,自然口味重,再喝两杯就习惯了。来,再斟上。”王瑞贺斟了一杯酒,学着上官仁的样子,笑容可掬地道:“先生,我王瑞贺一无德、二无才、三无背景,能在先生旗下效命,甚感骄傲,这杯酒我敬先生。”王瑞贺说着,一伸手,毕恭毕敬将酒敬上。上官仁由衷欣喜,一张老脸充溢着百种滋味,举起酒杯:“好,来,咱俩共乾此酒。”酒过三巡,两人兴味甚浓。单卉坐在桌旁望着,除了斟酒,专给两人夹几筷子菜。“先生,你们不能只顾喝酒,菜都凉了,来,吃点菜。”单卉将菜碟移了移。上官仁目光如窅,神态自若如常。只是王瑞贺两眼微红,酒气弥漫。“先生,来,咱们再喝酒,真乃好酒也。”王瑞贺意气丰发地挥舞拳头,竖着姆指。单卉一看,情急之下,忙不迭扯扯他的衣袖:“瑞贺你失态了,注意形象,酌酒为宜。”“不,我没有失态,我能喝,好久没闻过酒腥味了,这酒真香。”说着,贴着鼻子嗅。上官仁一望,痴痴笑了,说:“你看你呀,整天在厂里,真是把酒这好玩意都忘记了,岂不惭愧?”单卉独坐对首,吃了一碗米饭,喝了两杯碧螺春茶。看窗外天色黝暗,雨声渐止,问上官仁:“先生,天色近晚,雨似乎要停歇了……”上官仁摆手笑笑,道:“那要看瑞贺了,如果能喝我奉陪到底。”单卉看看王瑞贺,见他两眼微眯,笑容如灿,似乎正在兴头上。两瓶《剑南春》喝完之后,上官仁抬高手腕看时间,对他二人说:“行了!咱们到此吧,明天一早进‘吉祥’工厂,千万别喝过了头。”王瑞贺一听,问:“那单卉我们就随先生起席了。”说着,随上官仁一同站起身。走出餐厅,三人往门外一望,发现骤雨初歇,霓虹灯明亮如雪。王瑞贺和单卉将上官仁送入宾馆,伫步楼下一条狭长的廊上。单卉拽了拽王瑞贺:“好了,瑞贺你也回去休息。”“不,急什么?”王瑞贺摇头晃脑地说,“来一趟省城不容易,只怕和先生忙完事就返回山庄,倒不如——”单卉问:“倒不如什么?”王瑞贺一转眼珠,说:“倒不如咱们到外面瞧瞧,看看街市?”单卉想了想,笑道:“你想趁先生休息的当儿,外出逛街,看夜市吗?”王瑞贺爽利道:“不错!”单卉有点好笑:“那——”王瑞贺果断喝令:“走,看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