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赎(236)

晚上,天际浮云包围金黄月轮,荷塘里的菰叶菱角清香肆溢,疏光淡影,波光粼粼,全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里。上官仁双眉紧琐,高翘一条腿坐于客厅里,身边是副厂长王瑞贺。客厅里有一张椭圆的橡木大餐桌,四周十把皮椅。椅子上坐着秦嗣嗣、姒丹翚和另外两个年纪稍轻的女工。在他们头顶上方,低垂一盏枝形吊灯,仿古色古韵,做成蜡烛状的灯泡。两面窗上是扣纱窗帘,还有一层平绒带流苏窗幔。我一手抱上官灵童,一手轻轻解开拢束的窗帘。只听上官仁抱怨道:“简直无法无天,简直胆大妄为。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怎么可以乱搞,还把孩子生在山庄茅厕里。让外人以为,我上官仁建厂无方,管人无法。”王瑞贺捧着一盏香壶给上官仁的杯里倒咖啡,问道:“阿蓉年纪小,恐怕根本不懂人情世故。依先生看,怎么处理这件事?”上官仁咬牙切齿,气得吹胡子瞪眼,气昂昂地说:“告诉阿蓉,休息两天,身子好些以后,赶紧卷铺盖走人。”未等王瑞贺说话,姒丹翚道:“先生,我问过阿蓉了。她说自己深受蒙蔽,让坏人欺骗了,所以有了孩子。”上官仁鼻子轻“哧”了一声,一弹烟灰,质问道:“那她咋就不明白这里是山庄、香墅岭。哪怕把孩子生在外面,让人捡走,让狗吃了,也比这干净。”秦嗣嗣垂头静静倾听,阿蓉弃婴之事,令她深感伤痛。若在以往,她们相聊甚欢,丝毫没看出阿蓉是有孕之人。上官仁问:“阿蓉怀孕,难道你们未发现任何迹象吗?”秦嗣嗣一皱额头,研判半晌,期期艾艾道:“先生,阿蓉是个性格内象的姑娘,平常生活在一起,并未见什么异常迹象。”上官仁掐灭烟蒂,再次点燃一支,衔在嘴里猛吸。姒丹翚“咦”了一声,嗔奇地说:“我倒想起来了,难怪三月之前,阿蓉总在喝一种苦楝籽水,听说那水有打胎的效果。”秦嗣嗣道:“不错!她是喝了苦楝籽水,只说泻火,我也没当回事问。”上官仁望了望我和怀里的上官灵童,想起苦命弃婴,问姒丹翚:“那孩子怎么样了?有没有给喂过奶?”姒丹翚回道:“阿蓉拒绝给孩子喂奶。姐妹们想办法给灌了奶粉。”上官仁怅然若失,埋怨道:“必竟是自己的亲身骨肉嘛,怎么可以这样。”王瑞贺问:“那阿蓉怎么办?”上官仁说:“明天警察会来,她肯定将承担法律责任。再说我也说过了,让她另谋出路吧。”

月色凄美,海棠幽香。暄闹一天的香墅岭寂静下来。上官仁躺在床上无法睡眠,他揣摩着纺织厂员工对阿蓉的想法,对自己的想法,一种愧疚之感深深袭上心间。

第一二七章 查弃婴惊动公安

微风吹来,芭蕉树欢快地拍打着油亮的叶片,合欢树摇曳着孔雀羽毛般的枝条,垂柳摆动轻柔的长裙,几乎垂到了荼蘼架一旁的路椅上。绿色世界里,已经早早地响起了第一声蝉鸣。我抱着上官灵童走出雪琼楼,一眼望见楼门前一道影壁四周花草葳蓐,苍翠欲滴。

刚刚走了两步,蓦然,两位警察自藕香榭里款款走来。警察未走近,高声问:“请问谁是阿蓉?”我溘然慌张,但镇定心神,抬手指划道:“那边,竹茅楼里。”警察闻知,随即大步溜星地朝竹茅楼而去。我心中一惶,抱紧灵童前往毓秀楼。一路走,旦望见到处放射着明媚的暖光,到处渲染着五颜的色彩,到处啁啾着悦耳的鸟声,到处飘荡着牡丹的香馨。身边景致幽翠,恰似一副浑然天成的水墨粉彩画。阙美娟取下晾晒的衣裳,从紫藤树下返回,将要走入毓秀楼,恰巧同我撞上了。“美娟,”我唤了一声,“快找上官先生,说有警察闻讯前来,正在竹茅楼。”阙美娟听了,匆匆寻找上官仁。我则紧抱上官灵童好奇地走向竹茅楼。未等靠近,一大群女工蜂拥而来,簇守在竹茅楼前。有女工低语:“警察来了,快瞧,肯定去找阿蓉了。”话音未落,警察果真从竹茅楼里带出阿蓉。众人一望,阿蓉身着诧紫长袖衫,长发披肩,眉间紧蹙。“你弃婴产子的地方在哪里?”警察毫不留情地一推阿蓉,怂恿她指认现场。阿蓉面露羞惭,一脸忧伤,一声不吭地走进茅厕。警察问:“女婴是在这里产下的吗?”阿蓉紧咬嘴唇,轻轻点头。警察拿出数码相机,一叠连声“咔嚓”地拍了几张照。我四下睃视,众工友围聚茅厕周围,挤挤挨挨,熙熙攘攘地小声窃论:“真不知羞耻,把孩子生在茅厕。”阿蓉满头长发轻遮于两颊上,掩面抽泣。警察又问:“孩子的生父是谁?你这是犯法行为,必须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你明白吗?”阿蓉静静地立在茅厕边,只顾低泣,没有回答警察的问话。此时,上官仁急忙赶来,看见警察带着阿蓉指认现场,同他们握了手,脸膛上露出尴尬的笑容,道:“警察同志,你们好!”警察板着脸,严肃地道:“你的工人已触犯法律,如果判罪,将是弃婴罪。”上官仁望了望阿蓉,脸孔枯黄,涕泪横流,两腿因胆怯不停地觳觫打抖。上官仁道:“阿蓉,警察的话你听到了吗?你已犯法,你是在作孽。现在惟一能减轻你罪责的办法,就是坦白交待。”阿蓉闭口不言,警察问:“婴儿呢?”话未完,姒丹翚裹着襁褓,抱出孩子。警察瞧了一眼孩子,胖嘟嘟,粉乎乎,样子倒瞒可爱,笑道:“好在孩子没事,孩子是无辜的。”姒丹翚抱着啼哭不止的弃婴,不知所措地问警察:“阿蓉不给孩子喂奶,孩子饿得呱呱叫,警察同志,你们要抱走孩子吗?”警察看着孩子,愤慨地怒斥阿蓉:“你这个女人为何如此狠毒,究竟是你的亲骨肉,快,给孩子喂口奶,我们带你回警察局。”阿蓉用手遮护面庞,生怕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警察喝了两声,才慢吞吞走近孩子。众目睽睽之下,阿蓉掀起诧紫长袖衫,不甚情愿地给孩子喂奶。我伫立姒丹翚身后,目睹阿蓉的一举一动,心里感慨凄伤。一只麻雀扑棱翅膀落在黄桷树上,唧唧喳喳几声。蜻蜓立在一尊废弃的石狮子上。石榴花瓣,乱落在茅楼东西。榆柳枝条,斜垂在茅厕南北。几丛兰蕙绿芬芬,数株牡丹香艳艳。但,最令人无法容忍的,是众人围聚在茅厕四周,暄哗之间,总能嗅出一阵泔水和屎尿混合的骚臭味。此时,女工们眼望阿蓉饱含母性的一刻,全都鸦雀无声。只有个别男工友,看见阿蓉给婴儿喂奶,贼眉鼠脸,笑不拢嘴。警察一直等阿蓉给孩子喂饱奶,抱上弃婴,带着阿蓉走出香墅岭奔向警察局。姒丹翚对我说:“昨夜,阿蓉哭了一夜,好说歹说,才劝好她。”秦嗣嗣说:“阿蓉真傻,做出这种荒唐之事,现在又触犯法律,实在太可惜……”

且说阙美娟收拾完客厅,身着一袭绸缎罗衫裳,头上卡一支柳合叶璎珞,伫立上官仁先生的书斋中,仰望墙面宣画上的字痕,随口读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会客厅里,梁婉容慵懒地斜靠沙发上。她的月白色旗袍下露出两条修长如锥的大白腿。我刚走入毓秀楼,萧老太太一气之下,急促嗬嗓,卟出一嗓黏稠的黄色痰液吐在痰盂盆中。我急忙上前,问道:“奶奶不要紧吧?怎么又吐痰了?”萧老太太拿出绿丝绸绢帕,在那干瘪的毫无血色的唇上揩了揩,哑声道:“茵茵,奶奶不要紧,人老了痰就多。”说着,拄着凤殇藜木杖,走入阳台。阳台上,一盆紫荆叶绿轻颤。萧老太太躺在轻纱流光软榻上,唤了一声阙美娟。谁知阙美娟正站在书斋凝神呢,压根没听到,不得已就让我唤她。我抱着上官灵童走向书斋。“美娟,奶奶唤你。”阙美娟愣了一愣,手拿方块抹布,扭头走出来,一眼看见梁婉容斜挂沙发上,背后靠的是一垒两个菱叶花边的丝棉枕头。“老太太,您唤我吗?”阙美娟丢下抹布,蹲在软榻旁,两只手攥成拳头,像两只小铁锤,轻轻缓缓,在萧老太太腿上捶。萧老太太目光宁静地注视着阳台上的画眉,听着画眉啭亮的啼叫。须臾,她昏花的老眼竟簌簌地流出泪。阙美娟望见,心里猛然一怔,问道:“老太太,您这是怎么了,想着什么伤心事了呢?”萧老太太语重心长地长叹一声,声如水潺,说:“我是疼惜重孙儿灵童,小小年纪就要扒心剜肺的,多疼哩。”梁婉容“嗳哟”地伸伸腿,责怨道:“妈,您是‘杞人忧天’了不是?倘若医院肯给灵童开刀,说明还是有救治的希望,您别为他操心了。”萧老太太拿起软榻边一张小杌子上的佛珠,用手捻动,幽恨地说:“老天造孽!偏要给我上官家一个残障儿,作孽哟。”梁婉容从沙发上一毂辘地坐起身,拿起茶几上一盒香烟,噗一声,打出焰火,燃着烟吸了起来。阙美娟见萧老太太嗟悼不已,悄悄停顿下来。萧老太太说:“丫头,玉凤来了没有?”阙美娟回眸朝后厨的方向探了眼,回道:“老太太,凤姐还没来哩。”萧老太太悠声悠语地又道:“玉凤来了告诉她,我不想再吃肥鱼烧鸡了,最好来顿清茶淡饭。”我听着她们说话,走上阳台。我把上官灵童交给阙美娟,然后蹲下来,给老太太捏膀子。稍稍半刻,萧老太太一睁眼,见是我给她捏手膀,带惊带嗔地问:“茵茵,怎么是你?我当是美娟呢。”阙美娟抱着上官灵童说:“老太太,淑茵小姐非要亲自给您捏膀子。”萧老太太听了异常高兴,有一丝感动,眼角竟涌出一包眼泪。

同类小说推荐:

耽美作者主页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