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木篱栅栏围拢的鹿囿里,几只体态肥硕的鹿在闲然漫步。萧老太太倚靠篱边,目不转睛地望,笑意如黄昏里一缕残霞,使她阖不住嘴:“你瞧,它们吃饱喝足多么悠闲,必竟是牲口。”我从草地上拔了一撮青草,递给她手里。她拿着探给鹿吃。我说:“老太太,这些鹿在山庄可是享了福气了,你说是吗?”萧老太太一凝眉,见几头鹿不肯吃草,于是抛入鹿囿里。“走,上荷塘畔。”她说。
话音刚落,单卉一个人盈步而来。我一抬头,见她笑容可掬,把从路边采撷的一些柔韧的草蔓和由黄色的野菊、毛茛、荨麻、长颈兰编织的一个椭圆形的花环,套在我的脖子上。我望着她,旦见:上身着长袖针织衫,胸口笄着一只傲然欲飞的蝴蝶。双腿上,是一条绸制条纹裤,满头长发扎成麻花髻,髻中缠着一圈一圈红色宽丝带。她肤白如纸,面容娇好,高鼻垂耳。耳垂上,各有一个翠玉银杏叶耳环。脖颈里,围一条长垂至衣裤的雪青绸巾。我问:“你这不入流的妖蛾子,死岂白赖的白骨筋,今日如何这般漂亮?”我望了望脖颈里的花环,嗅着一阵芳香,沁脾入骨。单卉冲着我,使劲挤了个眼色,我便知道她肯定在同男人约会呢。萧老太太问:“这丫头每回见着都不一样,究竟岁数小,收拾打扮一番,愈是漂亮。”单卉回道:“老太太过奖了。天天在厂间劳作,实在使人窒闷,只有打扮漂亮些,我才能解脱。”萧老太太走近荷塘,一见塘中游弋数条红鲤,不竟眉开眼笑:“你们快来瞧,鱼儿上游下潜哩。”我和单卉相视一望,迎塘观看。草隙中锦鲤争戏,吐水摆尾。单卉惊叫道:“老太太您瞧这条,尾鳍真大,像把扇子似的呢。”萧老太太用手指划动水,那鱼儿一惊,一耸鳍,一张口,吐出一串水泡,潜入水底了。
谁知,当日晚上,葆君掩面哭哭啼啼地跑回梦蕉园。进了房间,她爬在床上嚎啕大哭。我坐在窗下,正拿着镂花纹云黄杨木鸾篦梳头,瞢然见妹妹跑进,心里登时一惊。我放下梳子,走近葆君:“妹妹,你,你怎么哭了?”葆君痛哭不止,不论我怎么哄宠,也无济于事,我顿觉心凉而麻。我再次问:“究竟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葆君穿着一身整洁的半墨薄绸绣牡丹长衫,脚上是紫罗兰垂流苏筒靴,我当即明白,她应该是出门约会了。但转而又想,她怎么会哭哭啼啼地跑回来?难道王瑞贺欺负她了?我心里忐忑不安,一颗心脏在剧烈地怦怦乱跳,脸上、额上沁出一抹虚汗。我蹲下身,倚近葆君,轻声询问原由。只是葆君一动不动地爬着,头发凌乱,身子颤栗,一只雪白鸳鸯枕上也溻湿了泪水。我往窗外一望,庭院阒然无声,几颗星斗散布在窸窸的夜空里,院里有春风吹拂,丝质的窗帘微微摆动。葆君还没站起身,一阵蹜蹜的脚步声随之传来。“葆君你听我说。”王瑞贺气呼呼地大步踏门闯入,道:“葆君,你一定要听我说呀,我是清白的、无辜的,我只对你一个人好,今生来世也如此。”我吃惊地望着他们,满腹疑云,问道:“瑞贺出什么事了?”王瑞贺难过之余,一皱眉头,把手上拿的十二金钗连环画册递给了我:“姐,你瞧,只因它,她就——”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王瑞贺便告诉了我事情的前因后果。原来,葆君一直希望得到一副精美的十二金钗连环画册。但是在芙蓉镇街上,前前后后十余回,也没有买到。两天前,她把烦恼告诉了王瑞贺。王瑞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帮她找到一册。谁知晚上,王瑞贺约她去竹茅楼。到了竹茅楼,葆君发现他居然同女工打情骂俏,那女工是芙蓉镇人士,长得端庄秀丽,与王瑞贺哝情哝短,甚为投机。她看出其中眉目,断定王瑞贺与女工关系暧昧,于是忿恨地跑出竹茅楼。王瑞贺一路告饶、跪求,终无济于事,最后径直追向了梦蕉园。
我听完他的讲述,愁怀顿开,打消了心里所有顾虑。王瑞贺轻轻取过葆君的手,合在他的掌心上,软语温存地说:“你直是个醋坛子,酸味冲鼻。也难怪哩,我们心里都惦念着对方。沙棘花与我无任何瓜葛,我们清清白白,绝没有一丝卿卿我我之意,你要相信我啊。”葆君使劲一甩手,嘟哝地说:“我一直以为我们能不求同穴也求同死,我不顾家远路遥委身于你,你知道吗?”王瑞贺用手捶头,悲喜交集地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们恩爱情长人人皆知,你千万不能对我有误会和偏见呀。”葆君蓦然坐了起来,哭得梨花带雨,眼睑泛红:“你……你鄙慝无耻,骗人,你根本是鬻矛誉楯,自取其咎。我明明看见你和她眉来眼去,画册也是她人之物,你竟拿它做人情送给我,是何道理?”王瑞贺似是百口莫辩,急绿了脸,再次抓住葆君的手,带着一丝内疚的口吻说:“这本画册确实是她买来。是我无能,没有给你买到。是我不好,可你为什么偏不信我?”
俩人正红着脸一阵推搡埋怨,“哗拉”一声,墙上【黛玉藏花】图莫名其妙地被震落。葆君和王瑞贺顿时骇了一跳。葆君满肚委屈,正无处发泄,将好拿起那副画,双手一扯,“哗”一声,扯成了两半,接着,又一扯,东一扯西一扯,生生将那副画撕扯成一堆废纸。王瑞贺同我满脸惊怵,表情木讷地望着,哭笑不得。
葆君仍然不解恨,两脚狠踩一堆碎纸,咒骂道:“你们两个狗男女,在我眼皮底下眉来眼去。让你撒谎——”王瑞贺见情势不妙,抓住她的手膀,苦苦哀求:“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就向天发誓。”王瑞贺伸出两指,有模有样地继续说:“今生今世,我忠诚于葆君。不背叛!不离弃!不撒谎!”葆君不罢休,一甩胳膊,恨声道:“谁要你发誓?你是个狗囊包。哼!”王瑞贺见她不买帐,像作演一般,跪地求饶:“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做错事,我只对你一个人好,不会骗你。葆君,原谅我吧,下回再也不敢了。”
我望着他俩,心里波澜迭起,觉得滑稽无趣,推门走出房外。我来到花香萦梁的回廊上,扶栏观望渐渐冒出池面的荷叶。月光静静地照满池塘,袅袅撒落在我身上。廊上的黑瓷缸中,一树海棠枝繁叶茂,碗沿大小的花朵开得红彤彤的,像一枚枚石榴。我想起一首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我静坐栏边,心里茫惑失迷。将要返回梦蕉园,隐约听见一阵嘤嘤之声。我回眸一望,转廊边的鸳鸯亭里,一个女孩背坐而泣。我正犹豫是否近前探望,一个粗声喝哄的男音传来。我凝眸一看,原来是女工单卉,和从竹茅楼出来的男工友。
男工友蹲下身抓住单卉的手,像一个地道绅士,向心爱的女郎求婚,哀求道:“单卉妹妹,听我说嘛。我努力攒钱,供养你,绝不让你受任何委屈。”单卉一头乌发遮脸,埋头回道:“原以为你与我开玩笑哩,没想你假戏真做。你坏,我再也不理你了。”男工友铮铮道:“我怕你不答应我,才出此下策。来,我们上兰蕙园坐坐,免得让人听见笑话。”男工友不停地好说歹说,单卉终究开窍。他们两人搂搂抱抱,消失在夜色斑斓的香墅岭深处。
第八十五章 鹘鹰上演全武行
早上,我伫立窗下,手执木篦,轻缓梳理发髻,唇边低吟《采桑子》:“凉生露气湘弦润,暗滴花梢。帘影谁摇,燕蹴风丝上柳条。舞鹍镜匣开频掩,檀粉慵调。朝泪如潮,昨夜香衾觉梦遥。”我的心里为葆君牵肠挂肚,昨晚,她一夜哭闹,天翻地覆,使我一夜未阖眼,早上起床,发现葆君不见了。也许她已回了绣坊店,我这样想。我找出一件黑白相衔紫色衣衫穿在身上,将头发绾在耳边,想起三月十八日正是萧老太太八十岁大寿,已俞不多时日,便准备前往毓秀楼帮忙。将要出门,听见一阵跫然的脚步声,拉开门一看,原来,是前日在鸳鸯亭下结识的新来女工沙棘花。“淑茵姐,出大事了。”她慌急地牵住我的手,“快上医院看看王瑞贺,他被坏人打了。”我听后感到木然,以为她在唬弄我,歉然一笑,道:“谁会信哩,昨晚还见着他了,怎么会被人打?我不信。”沙棘花急得直跺脚,一丝鬓发轻轻遮在她的眉梢上:“姐,你快随我走,昨晚瑞贺出了香墅岭,一夜没回来。早上有人来说,他躺在医院里。”我一笑,道:“王瑞贺为人懃实,敦厚,他会招惹谁?”只是转而一想,沙棘花根本没理由欺骗我,何况是一大清早,就迂回了话:“好,我随你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