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看见一片海,或者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湖水,在落日之下,平静地泛起潋潋水光。
黄昏在靠近,风声变得越发猖狂。
他来到一个未知的水岸,似梦非梦,真假难辨,但是他却不在意,他只是伤心于即将见到自己死去的时刻。
在冰冷的水里。
或许。
孤单地死去。
25.
这一刻,仿佛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那永远虚虚实实的,存在于那些昏黑当中的‘常安’,成了自己。
或者说,他好像终于神魂归了体,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他。
面前的水面泛出的鳞鳞波光,与常安脸上安静的泪水相互衬映着。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好像看了有很久,但其实不过是倏忽而过的时间。
周围似乎有人在来往,在很远的地方,往来成了影的赶路人,黑暗里藏着的或是迷茫、或者不怀好意的目光,似水似雾,被他周围的凉气所阻挡,常安听不见,感知不见。
他呆呆地轻问,“是怎样死去的......我?”
话音没有传回自己的耳朵里,但是他知道一定有人听得见。
有无限延长的叹息声在遥远的虚空中回响,好像从无尽的岁月里,那些孤独等待的时光里传来一样。
他叫他再向前走。
常安猛地有一瞬间的惧色,但是被他压下去了,脚步也只是顿了一下,便顺从地向那片寂静的水里走去。
脸上,是越发显露的悲哀。
像是在怜悯自己的死亡,但是却又用不着,他不是旁观者,他才是死亡的主角。
何必怜悯呢?
常安嘴角勾了勾,有些轻浅的嘲讽,但是很快就止住了,脚边浸润的冰凉的水,寒意森森,刹那间席卷全身。
他感到似乎是有一点的迷惑和好奇,这样的凉,和关寒身上的清凉并不相似,这是带着凄厉的苦寒。
载着死气,平平静静,却凄惨渗人。
放眼看过去,好像逐渐变得黑暗的水面上,漂浮着高高低低拥挤的人头。
面无表情,恶气横生。
常安惊得后退了一步,跌倒在浅水的地方,手上似乎是磕破了皮,流出血迹,染了小小的一片湖水。
他只是迅速地看了一眼,再看向水面的时候,那些心生寒意的东西,却没了踪影,像是他的错觉。
错觉......吗?
他看着自己手掌上破的地方,沾了水,刺痛无比,在渐暗的水光里,那团被染的水里,晕开浓浓一片。
他看着眼熟极了,却也愣住了。
像墨一样晕染开的水。
水面好像离得很远。
在一望无际的水线下,他好像在那样看着。
是在看不见岸的地方。
看不见岸......
常安朝着水深处一步步走近,苦寒的水,在渐渐漫上他的身体,嘴唇成了青白,但他却像是被蛊惑一般,直直地走近。
身后的黑气,顺着他单薄的背,缠绕着,入了心智。
他不知。
有很多的人,举着黯淡的灯火,在漆黑的水面上。
大叫吵嚷,行如恶棍,在用夸张的言语和声嘶力竭的声音吼叫着,看着似是气势汹汹,但是那偶然松懈的眉,和四处打探的如鼠般的目光,那是......在掩盖他们的瑟瑟不安,掩盖他们的无知无助。
越是野蛮嚣张,便越发可怜愚蠢。
是的,愚蠢。
常安听见凉如水的夜里,嗤笑声伴着夜晚的风,在流逝而过。
但是没有人听见。
他看着眼前的人,在昏暗的灯火之下,影影不明,倒是像极了那些暗中的鬼。
这些人在说着人话,穿着活人的衣,却如同死去的鬼。脸上蛮肉横生,照不清眼里的凶光,女人怯懦地在一旁啜泣,断断续续,增了一份凄气。
他被捆绑着,被人牢牢地挟持住,好像他会拼尽全力挣脱一样。
但是他明明只是放弃了抵抗的样子,为什么会作出这样一副惴惴不安的惶恐模样呢?
真是,滑稽可笑啊。
常安睁着没有焦距的眼看了很久,脑袋还处在朦胧当中,刚刚看清了那抓着他的人的脸,意识里便钻出这样一抹认知,让他忍不住发笑。
人群仿佛爆发出一阵骚乱。
在说什么呢?
他仔细地听。
是在......骂他啊。
不知廉耻,污秽之物,淫邪乱纪......
是又如何呢?
他只是他而已,他有什么错呢?
寒意将深的水就在眼前,冰冷的风吹过,他的思绪逐渐清晰了。
不,是......‘他’。
他......生而成这幅身体,无可选,不由他选,他有什么错?恋上一个人,与世俗不容,与伦理不同,难道就是错?城池之灾,战火蔓延,也是他的错?
不,他没有错。
错的是这些愚钝的人。
这些可悲的,无知的活人。
他笑出了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怪气且突兀,像是蛊惑人心的妖魅,无端地发出声响,逼紧了旁人的气息。
他们推攘着,将他扔进漆黑的木棺,上面朱砂一样的东西画着奇怪的符,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便被沉闷的声音撞得眼前刹那的黑。
棺椁即将合上的时候,一只活物被同样暴力地摔了进来。
发出轻轻的叫声。
常安在木棺合上的时候,借着外面的发黄的灯火,看清了那是一只杂色的猫。
这是自己的猫。
他意识里这么告诉他自己。
是从巷尾捡来的。
“你也......来了啊。”黑暗里,疼痛让他喘息不过,平常一样地说着。
猫发出微弱的叫声,异瞳在黑暗里隐隐发光,它闻见了熟悉的味道,轻轻地叫着。
木棺被推离了岸,随波飘荡着,在隐约的叫喊声中,开始了弃逐之途,被关闭在棺椁里面的人,不知向何方去,也不知要何时死去。
一切都是未知,但是死亡终究会在悄然无息中来临,终会来临。
而他,不会知晓自己会死于何时何地,他只能......只能等待死亡。
这是一场死刑的折磨。
要他在死亡来到之前,在黑暗的恐惧里,在无声的孤独里,亦或者是在无气无水的棺椁当中,慢慢地折磨致死啊。
他笑着。
眼角溢出了泪,很快滑过眼后,流进耳边的鬓发里。
他没有反应,不能反应。
只是安静地躺着,即使意识到了,但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本该安静地被死亡折磨罢了。
开始,只是不辨白天黑夜地飘荡着,只有风声、水浪声,他被黑暗困住,不断地昏睡清醒,循环往复。
猫在一边安静地匍匐着,在他清醒的时候,发出几声叫唤声。
他就会笑笑,在黑暗中。
饥饿好像没了感觉,口舌泛起干裂的痕迹。
在身后的水渗进来的时候,他从昏睡中醒来,感觉到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棺椁之下,有垫层的,空了个隔间。
也许早就渗了水,他只是没有发现罢了。
是疏忽......还是人为呢?
不重要了。
嗤笑声,撕裂着腔肺,让他发出轻咳。
猫在一边虚虚地叫着。
但是他却不愿就这么照着他们的意愿死去了。
他决定自己死去。
黑暗里,看不见任何的东西,他只能感知,感知到赶工而出的木棺,是粗糙的,是嫌恶地不愿多费精力在这里。
带着劈裂而开的木材的痕迹,在身后的胳膊上,碾压出了深深的痕迹。
常安笑了。
无声地笑,没有发出轻咳的声响。
他用了不知多久的时间,也许是一个黑夜,摸索着靠近了那锋利的木材边缘。
猫在一旁不停地叫唤,在他身边来回走动。也许它看见了他的动作,但是却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常安虚弱的声音,朝它说,“来世的话......不要,再找上我了。”
“呵......不得,善终啊......”
手腕滑过,真的如同刀锋,刺痛只是一瞬,血脉却接连不断喷涌而出,血腥气很快充斥着这个狭小的空间。
猫凄厉地惊吓,弓起了瘦削的脊背,像是在替他叫喊。
它舔舐着那些温热的血,用头来回蹭着他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