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几日打听过苏世黎的事。知道这位少奶奶看着柔弱,但可是个为了活命敢一把火烧了婆家的人,后来孤身一个无依无靠地流落到米家,那米家大奶奶是什么样的人物,她却愣也半点亏没吃,反而将了米家一军。这两件事,一件要胆色,一件要智慧。合在一起,没几个姑娘家能办得到。“只是不知道她……”说到这儿却不住下说,一脸担忧。
丧仪夜里才返转,麻姑回来,因受了劳累,脸色不大好,四乐连声说,幸好苏世黎没去,不然还能回得来吗,人死了得个孝名没鬼用。
苏世黎叫人留了饭菜给麻姑,回来还是温的,等她吃饱了,喝足了,才问丧仪上的事。
麻姑连比带划。
张夫人没去丧仪,原先常来往的亲朋好友也不上门,只有些远得不能再远想打秋风的亲戚来了,说话不着调子,还有想往后头来帮夫人教训新妇的,说她不成体统。
好在阿录早有准备,内宅的门把得严严实实,一个人也没放进来。不过想来这些人不能干休。再有就是,听说阿录说,有外头的大掌柜挟款私逃,卷走了不少钱,许多与张家有生意往来的都得信,上门来要钱款,怕张家不成了要连累自己,阿录去回了夫人,夫人说这种事要等丧事完了,明日再说,但对方却派了人等在府外头不走呢。
苏世黎问“张家的铺子都是做什么生意的?”
四乐说:“我从阿录那里打听了一回,才知道原来大头是做银号的,海外通兑也有,今日来的莫约是银号的大主顾?”
苏世黎皱眉。
想了想,叫四乐去把阿录找来。四乐有些迟疑:“这么晚,怕都睡下了。”
苏世黎说:“她都借麻姑的嘴传了话,这时候一定还等着呢。”
四乐过去,果然阿录打扮得当,静坐在自己屋里头喝茶,见她来连忙起身跟着过来了。
阿录进去时,苏世黎是要出去的样子,麻姑正在给她穿鞋换衣裳。见阿录来,她点点头,示意阿录坐,穿好了衣裳,与阿录说话,并不十分拿架子“今日来那些是不是要兑钱的?”
阿录点头:“是。有一家数目还不少,其它的并不算多。”
“我听说家里之前就不大好,现在我们现钱还付得出吗?”
阿录点头“暂还付得起。”
苏世黎问:“你拿张子令的章还能调出钱吗?”
“老爷不济之后,多数是少爷主事,这边大多是少爷的人,但因着少爷不在了,光拿少爷的还不行,得有您的章,两边合着我们才好调用。不然到时候要说我们犯主,一个也活不成。”阿录声音有些紧张,怕苏世黎思前想后地不肯了。
苏世黎又问:“除了你还有谁能大笔调用?”
“大帐房是老爷的人。但下头的帐房管事都是少爷的人。”
苏世黎皱眉,说:“你去给那几个人把钱兑了。咱们是银号,许存不许兑是什么道理?生意还做不做?我会去和母亲说。你现只管去办了。”
阿录眼睛一红,当及跪下,给她磕了个响头。苏世黎并不意外。
四乐吓了一跳:“这是怎么的。”连忙去扶。
阿录起身,红着眼睛对苏世黎说:“少爷说他既然生在这个家里,许多事不得不做,但有您在,不论如何一定不至于叫我们这些无辜的人流离失所,少爷没有看错您。阿录与院子里那些孩子,一辈子都记得您的恩典。”说完又磕了两个头,起身就快步走了,急着去办事,一刻也不想叫那些人在门口多呆。
她走后四乐愕然问苏世黎:“她这是干什么呀?”
苏世黎边起身说:“别看张家势大,今日要真不兑给人家,还让人家在门口坐一夜,明天消息一传出去,撑不过后天张家就连地砖都要被人搬光。一夕大厦倾倒,你猜这些下人会怎样?阿录是跟着张子令的人,我瞧着,张子令那边多是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伺候。这些娇养的小姑娘,说是伺候人,照张子令的脾性,大概比外面的大户小姐都过得好,以后在外飘零难有好下场。她自己的家人未必不在其中,所以她才谢我呢。也真是没想到,张夫人不振作起来还好,一振作起来就是这么大的手笔。”更没有想到,张子令请她进门,还有这样的打算。
她突然觉得,张子令太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 ,可她却一点也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现在看来,他何尝不是活在夹缝之中,即不能置祖宗大业于不顾,又不能罔顾无辜。总归他是一死全了自己的孝道忠义,坏事都由她来做了。
哼。这个人。
苏世黎手上滞一滞,嘴角微微翘了翘,但很快就动作又流畅起来。
去到张夫人那儿时,那边还不知道苏世黎叫阿录去放钱的事,一脸倦意在塌上躺着喝汤。
见到苏世黎来,不大愿意与她对视,大约是因为前头说话难听,现在已有些后悔。
一听苏世黎叫人放了钱,惊得一下便坐了起来,怒道:“你混账!”
苏世黎却不慌不忙,端坐下来:“您无非是要钱,咱们家想必是有要花大钱的事得办。可您琢磨琢磨,只要咱们表面工夫做得越好,那进的钱就会越多,您今日只顾着眼前把这财路断了,哪有源源不绝地来钱划算?”
张夫人气得脸都红了“这里道理我不懂吗?家里的事轮不到你来作主!我且还没死呢!”
苏世黎也不气,慢悠悠说:“这么说,您也不是傻子,比我懂的道理多,那为什么这么办事?未必您不是图钱?”
张夫人怕她多嘴,紧紧抿着唇,死死盯着她,只叫下仆人都退出去,人都走干净也看着她不言语,眼中又恨又怒。大概一生没有被人这么气过,一时也骂不出什么过份的话,只咬准了一句话“这钱必需马上要,就得这么大一笔,你这样放钱,家里要拿不出来的。”
苏世黎直视于她,并无半点畏惧退缩,突地问“您要把钱给张浊其?”
张夫人愣了一下,神色十分不自在,有几分惊惧“你从哪里知道……”
“我想来想去,只有他最可疑。他是皇家的血脉。”
张夫人表情复杂,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既然都知道,我也不瞒你。你怕我不懂细水长流?可这是要得急的钱。非得一口气拿出来不行。这是老爷生前的交待,这是要成就大事的。”神色之中,对张浊其比张子令还要亲近。
苏世黎看着张夫人,表情不似做伪,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张浊其真是张家的那个孩子?”
张夫人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否认。张浊其三个字,叫她表情都柔和了不少。
苏世黎心里嘭嘭地跳,问:“是老爷过身前跟您说的?非得要这么大一笔,还叫您马上想法子一次全过到张浊其手里去?”这可是倾天的财富。
张夫人犹豫片刻,遍点点头,向苏世黎皱眉道:“我知道你是为张家好,但这件事,你真的做错了。以后你不许再这样!”她一世被保护得极好,儿子孝顺,夫君恩爱,唯有些心事,也并不是内宅的龌龊中生出来的,竟比平常的深宅夫人少些心机,单纯些许。
见苏世黎不说话,她反而大度起来“好了。先前我说了那么不好听的话,你却还一心为着家里着想,固然行事莽撞些,但我们各错一回,就此抹平去。你别把我口不择言的伤心气话放在心上,我也原谅你这一回。”
这一天下来,她心中的悲怒平了不少,勉强能按下翻涌的心绪,平心静气地说话“你也不用担心,家里早就安排了后路,我们不会有事的。只等事成,也不需得太久。只是这些事你不要问,以后也许再提。”
苏世黎浑浑噩噩回去,四乐看她神色不对,生怕她再不好,一路轻声细语。
到了只有主仆三人的时候,又劝苏世黎:“夫人说了什么您不爱听的话,您也别和她计较,她痛失爱子,又没了丈夫,家里骤然之间只剩自己,难免言行有失。”怕是下人被赶出去之后,张夫人骂了她难听的话。
苏世黎摇头。
四乐不解,不是为这个?
苏世黎喃喃说:“张家两个男丁,都不是真的骤然而亡,既然连家里女人的后路都安排好再走,若要转移钱财自然也必定是有时间安排妥当的。毕竟张夫人这样的性子,家里人不可能不知道她不是能办大事的人,也不会真把要紧的事全托给她。”但张夫人却说,张老爷叫她想法子一次转移全部银号的钱财给张浊其,张夫人不可能说谎。那么,张家不是在帮张浊其,这是在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