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道:“所以,你后悔带她出海?”
“不。”叶孤城平静道:“我不相信什么带女子出海就会带来海难的鬼话。”
阿辛只是身体太弱、运气也太坏。
西门吹雪道:“那她后悔么?”
有了妻子的西门吹雪觉得,一个小女孩憧憬的,该是温暖的家,衣上的锦,瓶中的花,总不该是汪洋、巨浪、异乡乃至于死亡,正如他始终觉得女孩的手不是执剑的手。孙秀青也习剑行侠,他称赞她的人品却从不称赞她的剑法。
叶孤城道:“你不了解她。”
西门吹雪问:“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子?”
叶孤城却没有再提女孩子的事情,他反而说起另一件事:“你知道契兄弟在闽粤间为什么是一种民俗?”
西门吹雪知道北方和江南,不论贫富,多少都有些类似的事情,有时候被认为是风流韵事,有时候被当做伤风败俗,但配菜到底上不了正席,不可能成为公认的民间风俗,他只当沿海民风开放,兼容并蓄,所以与别处不同。
“因为此间恶俗,士庶之家生女辄溺杀,以免受其拖累。有些地方,等到子女长成,十室之中,只有一二家有女,其余人家若想成家只得男子嫁娶,契兄弟不过是掩人耳目。实情如此,朝廷法令都不能止,甚至只能让人画了溺女之家绝嗣惨死的图画来恐吓。”
看见西门吹雪皱眉,叶孤城道:“世间有明之处必有暗,明多之处暗亦多,南海之滨虽然天高皇帝远,有时候少些拘束,但也不是什么海外福地。”
“阿辛先天有疾,天赋虽高,却无法习武,幼时她父亲曾想将她溺杀,惧怕溺女绝嗣才将她留下,却一直不理会她,她在家中形同仆役,想习字、想学艺、想出海,更无异于天方夜谭。因为也是武人之家,我少时与她家中稍有往来,她言行见地非常,但稍有所求,她父亲便对她恶语相向,似乎她生来就不该活在世上。”
西门吹雪小时候的亲缘很薄,他不太习惯议论他人的家事。
叶孤城道:“她竟然反诘其父,若不生女,你妻从何而来?若不生女,你身从何而来?”
在家主说一不二的家中,毫无地位的幼女敢如此反诘父亲,遇到暴虐的家长,怕是要视为大逆不道,怕是要往死里打孩子。
叶孤城又道:“此言倒是令我刮目相看,这世上受尽屈折却有胆识的人何其稀有,日后她有所求,我便尽力满足。她被父亲殴伤,不止一次。出海亦是她自己的愿望,与其终生如仆役,短视地死在乡间,她宁愿远行,哪怕客死异乡。”
叶孤城从来就鄙弃恶俗恶法,自少时便是如此,对乡间恶俗如此,对朝廷恶法也是如此,哪怕在已经侠以武犯禁的江湖人眼里,他也未免太过自负、叛逆、反常规,乃至于逆天而动,没想到连他中意的女孩子亦不例外。
西门吹雪看着他。
如果说西门吹雪剑出必杀,是为了江湖的道义和朋友的情义,叶孤城出剑又何尝不是为了另一种理想一往无前。
西门吹雪简直想要再次拥抱他,就像自己小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都要抱着剑一样。
西门吹雪忽然想起什么,他起身从药箱里找出携带的成药,捡出当用的药丸,又从茶壶里倒了热水,看着叶孤城吞了那些药丸。
西门吹雪道:“我听说遭遇海难的人,很多人会视海水为可怖之物,可你却说,你最喜欢在海上。”
叶孤城道:“海本就是美的,可怖的是人。”
用水送服了那些药丸,他黯淡的嘴唇沾了一些水,湿漉漉的,他问道:“剑是杀人的凶器,我们又为何喜欢剑?”
西门吹雪认真道:“剑与杀人都很美,该死的是无义之人。”
叶孤城亦看着西门吹雪,一如那日道:“所以我只需诚于剑,不必诚于人。”
从浙江沿海南下,花去许多时日,这年的除夕和大年他们只能在船上度过。船上存了许多米面、杂粮、腊肉、咸鱼、橄榄、核桃、干枣、干桂圆、干荔枝,虽然没有鲜菜,大家也足以饱餐一顿,除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不喝酒之外,其余人又喝了携带的酒。喝酒唱歌打牌讲荤段子——除了没有秦楼楚馆可去,船上的娱乐和在陆上差不多。
西门吹雪带上船的大猫,热衷捕鼠,也偷吃咸鱼,已经成了船上的一霸。西门吹雪按照毛色、个头的大小和体型圆润的程度,给它取名大橙子。
叶孤城记得自己给西门吹雪讲了从小被阿辛叫做大橙子和小叶子的故事,他觉得西门吹雪一定是故意的。
正月初十的早上,他们家大橙子甚至把船上的咸鱼偷出来,叼到了叶孤城的枕头边,熏得因为休养而晚起的叶孤城一个激灵弹了起来。
船上没那么多可换的卧具,西门吹雪坚持把自己的枕头和床单都换给他。
西门吹雪觉着叶孤城想揍猫,劝道:“它是看你总躺着,觉得它该养活你呢。”
叶孤城抚摸猫背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他脸色有些苍白,但没说什么。
几日之后船入南海,气候愈发温暖宜人,距离飞仙岛也不过几日的路程,天气好的时候,举目可以望见海上的岛屿,也会遇到附近的船只。
这是船家和叶孤城都再熟悉不过的景象,一路上的顺利和长期航行的疲倦麻痹了几乎所有人,他们甚至没有怀疑渐渐接近的匪船。
和西洋来的海盗船不同,此处的匪船也都挂着天妃的祷旗,看去和商船仿佛。
作者有话要说:天妃:普济天妃,妈祖,算是船家们的守护神吧。
☆、十一、鸟倦飞而知还4
冬季刮北风,从北方南下的帆船可以借风力,航行较快。两艘盗船鼓风破浪,以一个危险的角度向他们的商船快速夹逼。三艘船的体量都不小,在海上一旦相撞,免不了要船毁人亡。商船上的舵工和阿班都发现了盗船,急忙吹起警示的号音,打出旗语。
盗船依然越来越近,商船上的伙计大声呼叫,疯狂地挥舞手臂,警示来船不能继续靠近。
盗船当然不是要把商船撞毁,两艘盗船夹住商船之后,立刻从船上抛出搭钩,搭上了梯子,海盗们猿猴般向商船攀来。
原本海上禁止航运,不论盗船还是商船都是非法,所以船上都有武装。
有些大海商家资雄厚,下血本装了弗朗机炮,海盗船轻易不敢觊觎。不过这种船大多是走东洋的船队,不从浙江下南海。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没有时间耽搁找船,他们搭乘的这艘商船,未购火炮,因此当盗船接近的时候,商船无法直接轰击,鸟铳的准头又差,点火又慢,打快速移动的目标还不如弓箭。海风如此之大,弓箭的准头也不值一提。船上的伙计只能等海盗们攀爬的时候,用刀枪钩叉抵敌。海盗的水性一等一的好,就算被击落水中也能立刻沿着船帮攀回船内。
毕竟大半条船都要装货,商船的伙计并不太多,各司其职之外,能腾出手来的更少,抵抗得捉襟见肘。
江浙出的生丝绸缎,贩到暹罗吕宋还值几个钱。贩去日本当然收益更高,可惜去日本的航线为朝廷所严禁,目标太大,极易遇到官军。
这条船避开了官军严查的航线,但官军疏忽的航线,海盗难免要猖獗一些。
但这条航线原本并非如此。
南海诸剑虽有分歧也有协作,各岛主的船队和武装,可以震慑盗匪,也会招收一些走投无路的人在岛上修建城堡,在船上干活,海盗如有出路,就会弃盗从商。虽不及嘉靖年间的五峰船主,三十六岛之人,皆听其号令,各豪门也能啸聚海岛,一呼百应。
王法在海上常常失灵,不同的船队们之间各执一词,最初就像是中原江湖的最底层,碰撞的结果不过是强者生,弱者死。
后来白云城成为仲裁地,船东们渐渐讲起了秩序。
如果有谁抛开公平和秩序,一定要跟白云城讲强者生、弱者死的道理的话,叶孤城也会毫不吝啬地跟他讲强者生、弱者死的道理。
直白说这就是历朝历代忌惮的地方豪强,势力之内极容易发展成目无王法的黑地,朝中若是雄主当朝,怕不是要被杀得人头滚滚。但在朝廷一禁了之,盗匪肆无忌惮,倭人和西洋人也纷纷来分一杯羹的海上,有控制力的沿海豪门,在朝廷权威失灵的情况下,行商、护航、拓岛,对靠海为生的人来说,也不失为一种秩序、一种道义和一种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