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摊开胳膊给祁因看,上面有道不太显眼的伤疤,“就是被她抓的,你说她心眼怎么这么坏!把我抓跑了看谁照顾你哎!女孩子,回来还走吗?”祁因把行李丢到一旁,没理她。

“出北京打工不容易吧,那么多人去首都打工也没见到几个发财的,不是搬砖头就是给人当保姆,你们这些小孩子脸皮还薄,更不好找工作。

你那个小姐妹看着蛮有办法的,怎么,也不行了?“祁因坐在行李箱上,家里到处都是垃圾,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杨素依旧躺在她的床上,从祁因进门起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女儿,嘴里嗯嗯啊啊地发出听不懂的声音,她很激动。

祁因一眼都没看她。

保姆一刻不停地说说说,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话似的。

又回到了这里,这个让她恶心的地方。

可是除了这,她没有地方可去。

她坐着坐着,感觉脚下生了根,根钻进了卫生所地基之中,和这片腥臭的土地连接在一起。

或许她从未斩断过根,她飞得再远命运之根阶级之根都在暗中追随着她,终有一日要拉她回来。

保姆念叨了许久,夜色降临时走了,走的时候留下了房间的钥匙,大概不会再回来。

祁因没吃没喝也没动,坐在角落,被黑暗吞噬,变成了屋子里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杨素开始咳嗽。

她又被痰卡到了。

这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她曾经无数次被痰卡在生死一线之间,全靠祁因救回来了。

但这次祁因没动。

杨素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恐慌,手动吸痰器就在床边,她够不着,祁因也没有一丝要动弹的念头。

在日光城的时候祁因是怀有最后一丝希望的。

日复一日的机械劳动只为了生存,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飞速发展成了什么样,她依旧觉得自己和世界不过是几叠钞票的距离,只要有钱她就能回归世界,回到小童的身边。

可当小童将她接走,真正面对真实的世界后才明白,以前是她想得太简单了,杨素拖累的不是一时,是一世。

杨素的身体在颤抖着,床吱吱嘎嘎,喉咙里咯咯作响。

死神就站在床头,举起锋利的镰刀,就要一刀斩下杨素的脑袋。

祁因眼神发直,两手交叠在一块,指尖扣进皮肤里,依旧没动。

“咳!”杨素咳出了痰,连续几下疯狂的咳嗽,她居然自己把痰咳了出来。

祁因站起来,走到杨素身边看着她。

杨素衰弱塌陷的脸上全都是疱疹,嘴角浓痰唾沫,眼里老泪纵流。

她比半年多前老了十岁。

“因……”杨素的声音几乎穿不过含着痰的口腔,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

就这样都没死。

就这样了,还没死。

十几年来,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苟延残喘,为了什么,到底为什么什么?杨素的指尖动了动,想要靠近祁因的衣角。

祁因一大步撤了回去,站在垃圾场的正中央。

“你早就该死了。”

祁因说。

第81章

“你早就该死了。”

杨素沉着浑浊眼泪的眼睛犹如一潭未曾流动的深湖,在听到这句话的当下竟生出了波澜,仿佛看见了终极恐惧和情理之中的绝望。

她想要张开嘴说话,她想跟祁因说最后一句话,可沉积了太多的痰阻断她和这个世界的交流。

胸口费劲地起伏着,每次呼吸都用尽了全力,杨素的身躯是破烂不堪四处破洞的风箱,无论怎么抽拉都只有最稀薄而无意义的空气声。

张大的嘴里发黄的牙齿中还留着食物的残渣,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脱落。

她从来没流过这么多眼泪,祁因站在她绝对够不着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情绪崩溃。

杨素在咆哮,杨素在对她无声地咆哮着,用尽最后一丝痛苦的生命。

杨素死了。

在祁因回来之后很快就死了。

保姆说她一直坚持着大概就是为了能见女儿最后一面,现在见到了也算得偿所愿。

祁因没有为她举办任何的追悼会,连灵堂也没有摆,直接送去火化。

杨素生平没有朋友也早也没了家人,祁因独自站在火葬场外的小窗口前等待她的骨灰。

火化机轰隆隆地运作着,祁因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和当初她爸爸被火化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小窗口边上有两个供亲人放遗像、摆花圈和烧纸钱的水泥台。

右边的水泥台上摆的照片是一位风华正茂的年轻姑娘,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岁,一头蓬松的卷发似乎被风吹起,意气风发地笑着。

遗像前的香插得满当当,香灰在台面上落了一层又一层。

再外面一圈是各种新鲜的水果和几本并不新的书,数十名亲人朋友嚎啕大哭,情难自禁,两排花圈几乎要挤不下,堆到了杨素这边来。

杨素一张黑白照片孤零零地放在左边的水泥台上,耷拉着的脸一半被别人的花圈挡住了。

三炷香,单薄的青烟,完全不受旁边巨大的哭声打扰,兀自升空。

小窗户打开了,递出一个白色的骨灰盒。

祁因上前,看见里面盛着发黄的残渣,最上面盖着一片小小的头盖骨,工作人员将骨灰盒盖上,递给她。

祁因捧着骨灰盒,夹着遗像,独自一人往山上走,远离喧闹的悲痛。

来到祁先军的墓前,墓碑上被遮盖多年早就刻好的名字被揭开,“显妣杨素”四个字简简单单,清清楚楚。

工作人员将墓碑下右侧放骨灰盒的盖子开启,等着祁因把骨灰盒放进去,再用水泥砌好封上。

工作人员走了,祁因随意打扫着墓碑四周的灰土,用水一冲完事。

她打扫完时又听到了热闹的哭声慢慢从山下传来,刚才那一家也来了。

姑娘的墓在更上方,视野更好更宽敞的地方。

蓝天白云之间,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一字排开站在正上方,把一整排的墓碑全部挡住。

燃烧殆尽的纸灰被风吹向天空,祁因望着空中密密麻麻的黑色灰烬心想,她死的时候会有谁来送别她。

带着一身的烟灰气回到家,看见表姑和表姑父站在她家楼下似乎已经等待多时,祁因眼皮都没抬就往上走。

“这块要拆迁建新楼了你知道吗?”表姑跟在她身后说,“厂里很多人拆不起,还留在这里的全都是穷得叮当响的,拆了也没钱补面积,更不要说装修,全都赖在这里变成钉子户,拖别人后腿!祁因,这么多年了你爸妈都死了,你霸占着房子有什么用?看你出去打工大半年也没赚回来什么钱吧,到最后也是老死在这儿的命。

还不如把房子过户给我们,我们给你钱,你有了钱干什么不行?不然连个嫁妆都没有,谁娶你?祁因!祁因!你听到没有!“表姑对着她上楼的背影大喊,”狼心狗肺的小兔崽子!当初98年发大水的时候我是怎么对你的!接你去我家白吃白喝,半点感恩都不会?!你怎么就这么没良心!“表姑在楼下骂了一下午,祁因把杨素的所有生活用品都裹到旧床单里,系成一个大包袱,丢了。

快要入冬的时候王昱童通过了试用期,她请爸妈、马悠然和她男朋友一块儿去吃了顿烤鸭。

大家其乐融融地聊了一晚上,吃完饭爸妈先回去了,马悠然叫了一堆朋友来继续第二趴,一块儿去麦乐迪唱歌通宵。

仇秀珍回家前还在愁,这孩子病刚好点怎么又开始疯。

王建国觉得挺好,孩子想玩儿了说明心情好,上周一起去找罗医生的时候人家罗医生不是也说了吗,小童没什么问题了,算是度过了艰难期,往后记得多和孩子聊聊天,及时跟进孩子的心理状况就好。

2008年那会儿王昱童和马悠然还是年轻人,唱歌通宵家常便饭,唱完了迎着朝阳睡觉,睡醒了还是条好汉。

小禾她们也来了,带了一帮朋友霸占着麦大吼,“十年”这歌点了一次又一次,谁都要自个儿唱一遍,有人要跟着唱还不乐意。

……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

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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