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开没多久，就再次碰到那个男人。
车前灯雪亮的光柱里，男人停下脚步，眯着眼，视线一直盯在车身上。
隔着挡风玻璃，宁小星盯着男人的脸看了一会儿，愈发觉得他就是舅舅。
她打开车门。
沈沉忙跟着下了车，快走几步，将她揽在怀里，带着她走到马路对面。
路灯昏黄，男人佝偻着背，静看着两人，嘴唇嗫嚅了几下：“小……小星？你真是……小星星？”
－－
见到宁舅舅，并没有给宁小星带来多大惊喜，她甚至并不想让他去自己家。她带着他一起去吃晚饭，在车上，宁舅舅一个人在后座，不断地解释道歉，又十分地讨好他俩。
“那时你家遇到事，舅舅一点忙都帮不上。”
“我是想帮的，就是生意难做，我手中也没钱。”
“生意是真难做，一直亏钱，后来实在撑不下去了，舅舅只能出来打工。有什么办法，你表弟又不像你跟我外甥女婿这么有出息。”
“我听人家说，小星星你跟我外甥女婿是高中同学，你看，这是多有缘份。”
宁小星一直没怎么吭声，倒是沈沉，宁舅舅有意找他说话时，他偶尔会搭理几句。
到了餐厅，进了房间后，宁小星又看了宁舅舅一眼。
才四十多的人，身板就挺不直了，头发也白了一片，人很瘦，手特别粗糙，身上的灰色薄棉衣有点脏。
这不是宁小星记忆中的那个舅舅，当年他明明那么精神，还会把小时候的她高高举起来。
本来应该挺甜蜜的一顿晚餐，因为宁舅舅的意外出现，变得异常宁静。
“当年舅舅是想多给你一点钱的，可是手头实在太紧。那五千块……舅舅自己也内疚了这么多年。”
宁小星低头吃饭，声音淡淡的：“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那些怨恨也好，心寒也好，都被时间冲淡了，所以她可以这么平静地和他坐在一起。
宁舅舅笑：“是啊是啊，都过去了。看到小星星你现在这么好，还嫁了这么好的老公，舅舅就算自己过得再难，心里也是高兴的。”
宁小星抬眸，笑了笑：“吃饭吧，舅舅。”
她不傻，差不多明白这个人几年的不闻不问之后，忽然出现的用意。
她不想用这种龌龊的思想去想自己的血亲，可是又不想自欺欺人。
心里一阵阵发冷，倒宁愿他一直不闻不问，说不定还能理解成他内心是在愧疚，不好意思见她。
吃完饭宁小星送宁舅舅回去。他现在在一个工地做事，平时就住在工地上。
车停下来，宁小星从手袋里拿出钱包，翻了下，只有约一千的现金。
“沈沉。”
沈沉立即也拿了钱夹出来，可惜，他也没有随身带很多现金的习惯。
宁小星转过身，将薄薄一叠现金递给宁舅舅。宁舅舅推让了一番，还是收下了。
揣好钱，宁舅舅笑道：“小星星，舅舅还没有你手机号呢，还有你住的地方，都给舅舅留一个，下次我让他们给你寄点家乡特产。”
宁小星沉默了一下，只给他留了自己的手机号。
“有事打我手机就行了。”
——
回去的路上，车内特别安静。
宁小星一直在发呆，沈沉也无意开口。他是在想事情。
可能是先入为主，带上了有色眼镜，沈沉总觉得宁舅舅这个人很心术不正。这种感觉没有道理可言，完全就是出于一种直觉。
要不要查一下他的底细？
车子到家，沈沉松开安全带，见宁小星还发着呆，他稍微侧身，帮她也松开安全带。
“到家了。”
宁小星忽然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
沈沉一下子慌了，伸手抱住她。
“怎么了？”
“我小时候，他很疼我，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是我舅舅，我们是亲戚。”宁小星声音倒是挺平静，低低的，带着哭腔，“其实他是看上了我家的钱。我爸爸一直在给他钱……我家给他的钱，何止十个一百个五千。他当初，怎么能一点亲情都不顾，看着我……那么难，我都走投无路了你知道吗？”
薄如纸的亲情让她难过，可是宁舅舅的落魄并没有让她开心，反而觉得心酸。
“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他。看到他我就想到那些不好的事……他怎么能这么不要脸，看我日子过好了就来找我。”
沈沉心疼坏了，连连亲她，安慰她。
“以后不见了，以后你都别见他了……宁宁，乖……对不起……”
－－
几天后，沈沉在去机场的路上，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沈沉：“并没有在工地做事？”
里面有个男声说：“以前的确在，不过他爱赌，到处借工友的钱，还不起，就跑了。后面他可能，还染上了毒瘾。”
沈沉心中猛地咯噔一下：“他吸毒？！”
挂了电话，沈沉立即打宁小星的手机。
“宁宁，你不要单独见你舅舅。不是，你以后都……”
“怎么了？”宁宁轻声打断他，“他现在在我们家里。”
沈沉一怔，“让他马上走”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
不行，宁宁一个人，如果忽然强硬地赶宁舅舅走，那太危险了。吸毒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报警？
沈沉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现在一帮警察闯进去，肯定要闹一堆新闻，宁宁可能还有做人质的风险。
而且看上次宁舅舅的表现，他应该是想从宁宁这里捞钱，而且是长期的那种，只要这一次先给钱打发他，后面再报警抓也不迟。
沈沉轻轻拍了拍前座，示意司机调头回家，做了个深呼吸，尽量轻松地笑道：“没有，我就是觉得，毕竟当初舅舅也给了你五千块，心里还是有一点点亲情的。你现在再拿点钱给他，让他先回去，免得耽误工作。”
宁小星好像很奇怪于他的态度：“沈沉？”
沈沉小声催前面司机快点。
“我们也不在乎这点小钱，毕竟也是你舅舅，对吧？你跟他说，这次就不多留他了，免得耽误工作，下次等我也在家，我们再请他在家里吃饭。”
宁小星好像被他说服：“好吧。”
－－
宁小星其实是真的奇怪于沈沉的态度。
宁舅舅又来找她，还执意要进来，宁小星放他进来前，确切地说，在那晚见到宁舅舅之后，其实就已经打定主意：当初他拿了五千，她双倍还上，以后两人就再没有关系了。
她不是圣母，做不到以德报怨。至于什么血缘亲情……最先丢下的人也不是她。
宁小星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万现金，递给宁舅舅。
“天冷了，你拿去买件衣服。沈沉刚才打电话说，今天就不耽误你工作了。”
后面半句，她没有说。因为以后不会再见了。
宁舅舅推让了一下，笑眯眯地把钱揣兜里。
“我这外甥女婿人真好。其实舅舅那工作不重要，没什么耽误不耽误的，舅舅其实也想多跟小星星说说话。不过我知道你们现在都是大忙人，”宁舅舅嘿嘿笑了两声，抹了下鼻子，站起来，“我就先走了。”
宁小星松了口气，看着他穿得还是上次那件薄棉袄，寒酸又落魄，她略微起了一点恻隐之心。
“我把你送到路边吧。这里没有车坐。你等我一下，我去加件衣服。”
“不用了，我自己走也很快。”宁舅舅吸了下鼻子。
“没事，很快的。”
宁小星跑上楼，拿大衣时，目光无意中扫到和爸爸妈妈那张合影。她的心微微一抽，那些好的不好的记忆一时间纷至沓来。
宁小星呆站了一会儿。
妈妈生前很疼舅舅，如果知道她现在这样对舅舅，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可是……
宁小星实在无法再对宁舅舅产生亲人的感觉。
犹豫了一会儿，她下定了决心。
就送他这一小段路，以后各不相干。
宁小星下了楼，发现坐在沙发上的宁舅舅微微打着颤。
“你不舒服吗？”
宁舅舅：“没有。我们走吧。”
宁小星多少有点不放心：“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要不然怎么一直抖。
“真没事。”
“是不是冷？”宁小星问。家里应该不冷的，不过，他那件外套实在很单薄。宁小星叹了口气：“你等我一下，我给你拿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