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近乎热切地看着源源不断的轰炸袭击泡防御表面,明明那么憎恨那么恐惧,却毫无保留地发出赞叹声。
“我们这代人里还会出英雄。英雄电影付诸现实,想想就挺不可思议的,是吧?”
“路明非。”楚子航发声道,“我们会活着的。”
“嗯,会的。”路明非心不在焉地点头。
“我们还要告诉我们的后代,这一切真真实实地发生过……”
“你是想退役后去幼儿园当幼师吗,师兄?”路明非认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我劝你为了祖国的下一代着想,还是换个理想吧。真的,你这样特别容易吓到孩子。”
“我爱你。”
路明非的动作顿住了,他觉得可能是光流轰炸的噪声太大,一时没听清楚:“你说啥?”
楚子航索性掏出了口袋里的绒布盒,直接掀开,亮出早已准备好的两枚戒指。纯银戒身,嵌着一点碎钻。真像这个性冷淡会挑的款式。
路明非笑了起来:“所以你是上次听我说完就准备了吗?”
“不是的。”楚子航痛快地承认,“今天上午想到,下午就去买了。”
然后晚上求婚。路明非在心里默默接嘴。
——过去两年半要是能有这个效率,每回路明非避开宿管耳目偷溜进军官宿舍时,他俩也不至于盖着被子纯聊天了啊!
见路明非半天不回话,楚子航本来就有些紧张的心情变得愈加忐忑,严肃的脸孔分外冷硬。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劫财,而不是求婚。
“你不想和我结婚吗?”
路明非下意识瞥了一眼楚子航的腰间,配枪、村雨一应俱全,好像不答应就会被当场射杀刺死。他忍不住惊恐地咽了个口水:“没有的事。就……你这求婚方式挺特别的,还扛枪带刀……”
楚子航麻利地解开了配枪,犹豫再三,也将村雨卸了下来:“这下呢?”
“好多了。”路明非忍笑说道。
“那你……”
“你再说一遍。”路明非扬起脸,极认真地说道。
德尔塔文明的轰炸渐渐熄止,距离他们头顶两公里外的天空中悬浮着大片尘埃,混进未消的云层中被风吹得零散。泡防御界面上残存的光流如荷叶上的露珠般悄然坠落,视线所及的远星被染上了一层暧昧的紫色轮廓。
——这的确是个宣誓爱意的好日子,不会有一天的夜晚比这还要壮丽,值得用一生的时间怀缅。
“路明非,我爱你。”楚子航再次郑重说道,“请你跟我结婚。”
他看着面前紧张到手都微微发颤的上校长官,知道这约莫就是楚子航的极限了。要这人当众说“我爱你”和“请你跟我结婚”,比让他滔滔不绝发表一小时的演讲还难,相较之下,与捕食者正面对抗都是小事。
“好。”他说。
楚子航终于松了口气,彼此交换佩戴起了戒指。两个大老爷们儿从小就没带过什么花里胡哨的饰品,连护身符都是没的,骤然间手指上多了个东西,倒是有些稀奇。
“挺好看的。”路明非说道。
“嗯。”楚子航也这么觉得,总算没浪费泡在柜台上仔细挑选的一个多小时。
叮。老唐发来一条短信:警报解除,回去睡觉吧兄弟,明天下午两点来总部开会。
“我们可以回去了,明天下午去开会就行。”路明非晃了晃手机,低头在楚子航看不到的地方拼命遮掩嘴角止不住的甜蜜。他暗自握紧了拳头,用指腹反复摩挲那枚戒指,心情极度到无以言表,却故作平淡,不让楚子航察觉。
“可以先等一下。”楚子航说。
“等什……”
楚子航轻轻吻住了他,不带欲望的单纯亲吻,仿佛他们的初吻般颇有些笨拙地来回试探那柔软的唇。
“就这?”路明非狡黠一笑。
楚子航低下头思考了会儿:“我帮你明天请婚假吧。”
“好啊好啊……等等!”
上校楚子航和路明非中尉结婚的消息在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军部。说漏嘴的当然不是拥有结婚申请审批权的将军,而是一早过来交分析报告的老唐。
他刚熬了个通宵,准备交了报告就回去补觉,结果就在将军桌上看到一纸结婚申请——楚子航和路明非,顿时清醒了过来,拿出手机激动地群发短信,最后索性倚坐在了桌脚边上,一边休憩一边回复不停歇的短信轰炸。
将军刚从厕所回来就看到老唐在那里眉飞色舞地回短信,觑了眼桌上的申请书和请假条,立刻明白过来,直接将老唐踹了出去,神色铁青地说:“楚上校和路中尉今天请了婚假,明天再来。”
“明白!”
将军关门前还在骂骂咧咧:“楚子航到底在搞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递结婚申请!”
还未走远的老唐听了个一清二楚,当机立断把小组会议延后到了明天。然后便满怀欣喜地给路明非打电话,结果拨了好一会儿,都是无人接听。老唐无法,只好编了条短信发过去:路明非!看到短信给我回电话!
他捂嘴打了个大哈欠,走进洗手间冲了把脸。满布红血丝的眼睛和深深的黑眼圈让人看起来格外衰弱颓废,更别说下巴上的胡渣了。老唐扯了扯嘴角,对着镜子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有人守了整整一夜,等到最后是虚惊一场的暂时和平;也有人在外奔波至天明,换得防御安稳诸事平安;还有人终于一偿宿愿。
他再度翻出了手机,无比羡慕地看着那个未能拨通的号码,心想没准这会儿那个废柴正缩在楚子航怀里呼呼大睡,真是好命啊,简直是主角命。
“操。怎么是那家伙先结婚。我女朋友在哪儿呢!”老唐嘟嘟囔囔地抹了把脸,愤愤不平地走了出去。
此时的军部已经陆续有人来了,穿戴整齐的女军官们惊讶地望向穿着T恤趿拉着拖鞋的老唐,互相使了个眼色。谁料一向爱面子的老唐根本没去理睬,只是沿着窗边慢慢往正门走,不经意抬头瞥了一眼窗外。
自从军部搬到恒隆广场后,他一直没能好好地由高处远眺。像他们这样的技术员,平日里大多埋头在机房,将窗帘拉得严实,力求密不透光,努力营造出一种宅男宿舍的学术氛围,以此激励每个人积极工作。
老唐在一扇窗前停住了。
他双手撑在玻璃上,认真注视脚下这座正逐渐醒来的城市。入夏后,天总是亮得很早,浓密的云层反射着太阳虚幻的光线,有一个巨大的东西隐约停留在里面,透出一抹灰暗的轮廓。
是捕食者。
老唐所处的楼层与它距离约1400米,已经是捕食者所能下降的极限了。它不可能突破泡防御表面。有风从云中灌过,带着那长长的触须也跟着摆动起来。
只是一瞬间,放射状排列的十二只眼睛同时睁开,与老唐做了一次短暂的对视。那些眼睛是绿色的,类似人眼的形状,但却没有眼白。这不是老唐第一次面对捕食者,之前飞行训练的时候也隔着泡防御近距离观察过。只是他仍无可避免地后背发麻,强烈的畏惧感从尾椎冲进大脑。
所幸很快的,那东西又闭上了眼,轻轻挥舞着触须,隐没在迅疾流动的云里了。那是一只侦察型的捕食者,它在睁眼的瞬间应该已经捕捉了恒隆广场为中心一公里内的所有地面资料,现在要回去传输给次级母舰。
老唐微喘了口气,忽觉背后的冷汗打湿了T恤,有些尴尬地转过身,不想让人瞧见他背后因为恐惧退缩而湿濡一片的狼狈。他最后看了眼已经提示信息存储爆满的手机:路明非仍没有回电话,应该是睡死过去了。
老唐想自己也该回去睡觉了,过去12小时真他娘的充实,为了拯救世界足足忙活一晚上,加完班还没来得及休息就不幸得知了路明非结婚的消息,最后还被捕食者吓了一跳。等下躺到床上他很有可能会做一个恐怖到崩溃的噩梦,也可能是找到女朋友的美梦,毕竟越是像他们这种签了死契的人,越是会对平凡的幸福抱有疯狂的痴迷。
这是怎样神奇的人生啊。他不由发出了一声喟叹,旋即又摇了摇头。
——用不着去弄明白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清楚如何在这样的世界上生活后,自然就懂得这个操蛋的世界到底哪里操蛋了。[8]
老唐将双手插在裤兜里,步履轻盈,慢悠悠向外走去,意外轻松地小声吹起了口哨。